尼采与哲学

序幕 


    一切伟大的行动和一切伟大的思想都有一个可笑的开端。(加缪《西绪福斯神话》)
    如你所见,你正在阅读一个归属于小说的文本。我写小说仅因它是一个良好的操作平台。作为文本,呈现在你面前的这篇小说首先表现为一种语言形态。这里涉及了“语言”这个语汇。
    语言是和悖谬共生的,就眼前的例子来说吧,不论你情愿与否,你会承认这是一个事实:肉体凡胎的你(对,就是你,正在运用视觉阅读这篇小说的你),和我一样,我们活着正是因了我们正在感觉。这里涉及了“感觉”这个语汇。
    有时候(可以是生活中的任一时刻),我们感觉到“自我”在陷入一些困难的形而上的思维领域(可能稍纵即逝或者彻夜不眠)。具体而言,我就常常感觉到自己正在陷入这些领域,并确切地感觉到真正严肃的哲学命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这里涉及了“死亡”这个语汇。
    你同意吗?有时我们会隐约感觉到时间正在支配我们。对于一种机械回归的生活来说,更是天天如此。也许总有些时候我们必须支配时间。我们的生活是无限趋近于未来的:“明天”,“以后再说吧”,“等你混出来的时候”,“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些悖谬总是令人惶惑,思之顿觉不安。然而生活就是悖谬的总和。事实上,未来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终于又说到了死,是这样的,你不也一样说起过它吗?通常人们赋予它以黑色调和阴郁气氛,恰恰是因为人们对它一无所知而产生了诸多误解中最最寻常的一个啊。是这样的,如你所知,我们有时不可避免地从脑海里诞生出一种死亡意识来。至始至终,它涌现着,驱动着我们运用语言对意义、对价值以及死亡(关于生前死后的臆想)本身,进行混沌不清又略具脉络别具一格的思维。这里涉及了“意义”、“价值”这两个语汇。
    这原本就是一篇无所作为的小说。

   


第一章   静默情人


    人会忘记很多事。包括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只有支离破碎的零星记忆点缀在生命印记的框架里。于是每一次追忆生命的历程就像每年桃树上开的花,相似却绝不一致。 
    记得上大学时有个教授对我们说,谁能够在闭上眼睛时仍能清晰地回想父母兄弟的模样,我们都笑嘻嘻左顾右盼地闭上眼睛玩儿,他们中间有一个使劲闭着直到两眼眩昏的,那就是我。教授之后说了些什么记不得了,总之我听了以后心底直发虚,有些害怕,因为我看到的只有空荡荡黑乎乎的一片,而且满脑子空白迷蒙。我有些难过,一难过就想忘记更多,忘记正在上课,忘记自已是一个二十岁的男子汉,我只想大哭一场,这是我读大学二年级时一次上课的情形。 


    我第一次听见谁哭?这是一个难解的迷。儿时的记忆如一曲只听过一次的旋律,天生的音乐家也不能原本地描述出它是怎么的一回事。我对音乐的反应特别迟顿,所以儿时的很多记忆只是想像而已。 
    我愿意相信每个人刚出生时都有天赋的听力,能听见天籁之音,亦能听见地府的惨叫。可惜婴儿没有记忆,因为神或上帝不允许人有天国或地府的记忆,而那些残留些儿时记忆的人将来都长成了人中龙凤或称之为天才、人类精英。 
    很遗憾长到现在,我发现自己绝非什么人类精英,即便我的主观世界自以为绝一无二的精彩,我对人类史没有贡献,一点儿也不可能有。于是我必须欺骗自己在儿时就有天赋的感知能力,这样至少我有了过去时的安慰。 
    一九八二年夏,我诞生了。 
    我湿乎乎的,睁不开眼,哭了。理性的成人没有一丝儿情趣,说是因为气流冲进婴儿稚嫩的肺腔而发生的声音。我第一次听见的哭声便是自己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而且还不懂哭要流泪否则要被理性的成人用气流学原理在哭字上加引号加以理解。 
    我哭着,并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哭,我开始作为人类的婴儿存在,并开始用人类的头脑思考,用上“理解”一类的词,也许当时我就知道人类用“理解”一词实在狂妄之极,我为我来到这狂妄的世界而哭。某一天当我知道来到这世界已无可挽回时,我就学会了流泪哭泣。 
    我在黑暗中看见一个老婆子用热烘烘的东西将我包裹,她用有皱纹的脸笑着给我洗澡,然后抱着我给我披上人类的丝织品。 
    “生男孩儿”她抱着我看床上的妇人说话。我在无意中看见那虚弱的人一脸坦然的哭泣,她扭过脸去,并不急着看自己的孩子。敏感的我听见了她抽搐着哭出细微的声音。 
    “是第三胎吧?”接生婆没趣地问,而后也不作声,她把我放在早已备好的摇篮里,从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我在黑暗里看得一清二楚,我知道我躺在一个木匠新制的摇篮里,这个木匠就是我父亲。摇篮底下是油黑的土地,屋子很小,开着一扇羞涩的木窗,没有窗棂。四周的土坏墙显露着稻草根儿,墙上钉些竹签儿,竹签上挂着几顶竹篾草帽儿,草帽儿的边缘与竹签之间搭了些旧的残破的蛛丝,丝上吊着个蜕变后的透明的虫壳,还有些吸尽脑髓的蚊虫。我在熟悉了新环境之后,转过小脑袋看那个将来称作母亲的虚弱的人。我的小眼珠子瞅着她看,我看见她一头蓬乱的头发,额头上压了条湿热的毛巾。我深表歉意,我安静得很。我母亲突然转过头来看我,目光凄茫但有欣慰的希望的企求。我想为什么是你而不是谁生了我呢?我母亲看不见我,她心里一定只想着那摇篮终于名副其实了。我想不通,我第一次睡着了,但不大踏实,并有了失眠的轻微症状。以后在生活中我慢慢知道了这“想不通”便是人生的主旋律了。 
    我看见的第一个男人是我父亲。当媒婆和接生婆抱着我出来时(她们是同一个人),我感到阳光烘得大地暖洋洋的,父亲靠在铁犁旁的石臼上,抽着烟。一见我们出来,他赶紧掐灭了烟丢到厅堂外去,我听见那半截烟在水沟里嗞的一声响并冒起好奇的烟幕,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幻出五颜六色的舞姿。“男孩儿”二婆满脸是笑,仿佛她手里的是她精心培育的南瓜花儿结了果。父亲嘻嘻地笑,黑乎乎的脸到处都泛起了年轻的浅的皱纹,我在这浅浅的沟里发现父亲的皱纹是火红色的。“我不抱不抱,只看看”他笑着眯眼看,我也看他。不知怎么,从他脸上我看到了将来的自己,身为男人的悲欣,我新奇地看我父亲,我父亲也一定新奇地看我,猛然间我从父亲青白而带血丝的眼里看见他眼眸里我的样子,我婴儿的样子,样子里我的眼眸,眼眸里我父亲的眼眸。我害怕地哭起来,在有限世界里想像无限是如此令人不自主地恐惧。“你怕着它了,呵呵,你瞧,这小鼻梁,这小眼睛,多像他爸哟……噢噢不哭妈妈就来看你啰”我父亲听着嘿嘿地笑,又扶着铁犁下田去了,我看见那铁犁雪白的锋刃上有七彩的沾水之后的光彩,还有泥泞未干的黑灰的泥巴。“二婆中午吃饭”我父亲扛起铁犁说。 
    我在二婆怀里感到不舒坦,闻着她身上散发的气味,我想哭但想想就算了,现在也只有她能抱着我,哭有什么用,我似乎已经隐约懂得“活着”、“忍耐”、“哭有什么用”这几组词的含义。我在二婆怀里看见厅堂满处跑的小孩,其中有个小孩我看着觉得熟悉,她跑得也最欢。二婆唤她过来,她就跑过来,“是弟弟啊?我也要抱……”“不好,摔着了你抱不住”二婆笑着说,“你看看你弟弟像不像你”我姐姐看过我后说怎么这么小啊不好玩,又跑着玩去了,回头还说“二婆看好我弟弟噢”。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有一个姐姐。后来长大后在无意间得知了这不可思议的秘密。我先是越发觉得生命是如此偶然,说我不好玩的是我大姐,也是我后来唯一的姐姐,因为我的诞生我二姐不能存在,或者因为我二姐的不存在我得以存在。后来我觉得这么说是不对的。人的生命似乎只有在它意识到自我存在后才由它自己赋于自身的。如此看来,那时我只是一团子能动的肉而已,只不过某个部位长得正确得以存活而已,当时我一定不知道自己这身肉团子蕴藏着不可捉摸的未来的奥秘。 
    我出生时的情形想来就是这样的。



    作者在写这篇小说之前曾想好了一段序文,它是这么写的: 
    “我走在路上,路过一片令人神清气爽的鸟语林,风温柔地拍打我的脸,拉扯我的头发,这气力是童稚的婴儿的手。正当微风吹拂大地,有一声响似来自天籁之国,我仰首向上寻觅——呵,可爱的小生命!一颗倾巢的始祖鸟的卵在空中向下潜游,要亲吻它爱上的大地之花。很不幸,它临时看见了向上看它的我,见异思迁地看上我那一头油腻发黑的乱草。或许我无意中竟踏灭了它的意中人,我的敏感告诉我我的脚底有七星的玫瑰(不知名的芝麻绿豆小花),那始姐鸟的精魂向我正做着最后的爱的愤怒的复仇! 
    总之,我走在路上,微风拂面,被不明飞行物击中,死了。至死我都在用欣赏和惋惜的眼眸向上凝望着致我死命的它,也许在天黑地暗的生命逝去的刹那,我们都彼此相爱。 
    生命或本无常。我至少活了二十岁,而它才是胚胎状态的卵。我已经拥有过爱情,而它才刚刚好奇。不论怎样,我终究是死得遗憾,尽管生命既如此偶然的诞生,没理由不在类似被鸟卵击中而丧生的黑色幽默中离去。 
    这是我在二十岁时就有的一种担心。担心之余,我发现自己现在竟还活着,于是很高兴,大呼庆幸:谁人都想在时间里留下些什么,而我还有足够充分的空间。 
    所以我要写这一篇小说,在虚无之后,也许我的精要的魂魄的敏感能够感知到任何与我有关的幻想物在这记录上放歌。 
    在我们混沌的认识领域里,意义是相对人类既成的并不断变化的生存系统而言的。我要写这篇小说来记录自己,说到底并不是为了留下些什么(其实也留不下),因为面对我们思维里的真空和虚无,意义只能是狭小的相对的,也就是没有意义。我只是要通过自己的文字,整理一下对二十岁生命的想法,至少这对我现在活着也是一种确证。 
    我们在思考生的意义时却发现这思考本身就陷入了一种宿命的二律背反,然而这是一篇关于意义的记录。”


    籁香闭着眼,靠在被子上,呼吸均匀。四周都很安静,我听见窗外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大厅墙上嘀哒的钟在走动,不知何处有水滴下溅起水花,青石板或红砖灰瓦。我坐在地板上,无聊地看周围,然后总把目光落回到籁香安静端庄的睫毛上,它们像钢琴键一样上下泼动,空气在我的视线里像一曲婉动的旋律。我看见了谁?当我的知觉问自己的视觉时,我的眼里就泛起热辣的温度。亲切的、优美的、相知的人就在我的身边,安逸地睡了。


    那是一个雨水季节。我十一岁,在上学路上。像所有刚上初一的孩子一样背着瘦瘪的书包跑着跳着脚底下踢着不安份的石子。这时,雨下啦,三点两点,落在地上就散开了水晶的花。迷雾蒙蒙的天空不急不慢地向大地洒着初春的甘露。伸出手掌,让雨点溅起水花,看那清光闪烁。昂首却看见这些水的精灵飞驰着迎面而来,张开小嘴呀,让它们叩响我洁白的嫩牙,轻声滋润我鲜红的喉舌,雨的精魂像孩童般调皮地在天地间穿梭……“小弟弟,下雨了,跟姐姐一块儿遮伞吧”


    她长得一定很美,具体样貌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只知道她比我高很多。我抬头看她,她低头看我,那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时我想不出什么好词,就自作主张地想了个文绉绉的“温柔”。雨已经停了,确切地说是她用伞把我们遮在了一起。我注意到她的左肩上,挎着个花红的包,包的拉链上坠着个白色的兔子。我忽然间明白她是学校的高年级学姐并为我的这点小智慧感到惊奇和兴奋。我低头看着走,并发现自己总和她保持有一定距离,这把小花伞并不大,我看到自己被淋湿泛起花儿的肩头时感觉很不坏,似乎这一刻便有了男子汉的飘然气慨。我小心不经意地多看她一眼,而她正在谨慎地看着路走,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积了些小水洼,她穿着一双好看的粉红雨靴,上面不沾一丝儿泥,她专心致志的神情很好看。我们就这么默契地从这一片水洼绕过那一片水洼去,有时她拿伞的右手轻轻护住了我瘦弱的臂膀,我的心里局促不安起来却有说不出的奇妙感觉,我不记得我在哪儿的路上,也不记得什么是下雨了。


    这大千世界实在是太奇妙了!我从十一岁开始就一直有这么个想法。我曾经常一个人骑着单车徜徉在村与村之间、镇与镇之间甚至是县与县之间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公路上,用青年的气力使劲蹬着,清风徐徐抚着我的头发向后飘去,我感到自己在飞驰,在旷野里奔跑,身心与大自然同在,鲜红的太阳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摇荡着上古夸父的豪情!每一次当我停下火炽的脚步极目远眺时,我就觉得我已经到达了天的尽头。此时,夕阳余辉为刚刚逝去的年华镀上了一层黄金的颜色——“这是我的黄金时代!”我树立在疲惫不堪的单车上,地上拖出长长的瘦削的影子,一时热情万丈却觉日暮途穷,竭尽全力长啸一声,我对夕阳苍生,热泪泉涌。大自然是寂静无声的,我开始牵着车往回走,茫茫来时路……


    自我诞生以来,我就爱上了很多的人和物,还有种种感兴趣的问题和事情。不仅如此,我还认为这些所爱的组合就是自我存在本身了。在奥秘曼妙的宇宙面前,我感到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让我不得不相信我所感觉到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所爱的一切也都是实实在在的。祖先或造物主给我们留下了宇宙苍生不可思议的谜底:太极阴阳,有无相生,如真似幻,相对论,天文物理……谜底和谜面一样处于混沌状态,我莫不苦恼地想着我还糊涂地呆立在混沌之中,然而我相信我不是孤独的一个,我有我的主观世界,他人也应有的,他们是和我一样的生命存在。所有的思维逻辑告诉我们:我们所感知和认识的均是相对的融合于感知本体自身的存在,万物的同一特性就是不确定性,宇宙至理存在又不存在,只能是混沌状态的,永恒的只有宇宙的运动变化,一切不过是自在的存在。 
    人不能用自己的眼睛看见清晰的他人眼中的自己,因为眼睛就在自己身上——这就是人生混沌状态的逻辑,也就是当人类进化到能意识到自我存在、能思维的现在所陷入的一种绝境。


    我叫陈清扬,是这篇小说的作者,他写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法国当代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作品《情人》和中国当代作家王小波的《我的师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名叫籁香的姑娘。他要将他的这篇小说送给他心爱的女孩以作最后的纪念。他清楚地记得,他爱上籁香是从他的第一篇小说开始的。


    前不久搬家时,在母亲的房里翻出了一张老照片,我注意地看了很久。那是一张姐姐和我的合照,相片上我们笑容可掬地站在一起。那年我姐姐二十岁,已经在镇上的一家制衣厂工作了。这就是我十六岁刚上高中时的模样:头发短短的一根根竖着,像扎手的刺猬,脸盘小小的,脖子细细的,个头比同年龄的矮小很多,黑黑瘦瘦的。当时很多同学都长成了大人模样,而我像个才十二三岁的小孩,简直就是个黑瘦猴儿。

十一
    人的一生中有无数次初次相逢。有的只能凭空想像,比如我和父亲母亲,有的只能是过眼云烟,连想像的可能性都不会有。然而总有那么些相逢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我在十六岁时所发生的刻骨铭心的情形是这样的:高一的上学期有一次为期三天的户外军训。学校组织了高一年级的全体学生参加了这次活动。艰难的两天半过去了,最后这半天各班自由组织户外活动。军训的所在是一个溪边的大草滩,那时正当金秋之季,水流潺潺,凉风习习,天南地北广阔无限。大家欢呼着冲进大自然,一时蓝天白云之下,青春随着绿草泼动着大地。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嬉戏去了,我孤单的一个人坐在一块背阳的大岩石后面,任欢声在耳后涌动。我赤着脚踢着溪底光滑的石子,搅动石子旁细细的黄色的土浆,听稀稀落落的水流声,看那黄色的浅流在清静透彻中飘远,飘至看不见任人想像的远处他乡……不觉已经正午了,清风在火热的太阳底下也变得沉重起来举步唯艰。好容易结束了劳苦的训练,本想好好在野外玩一回的,无耐烈日当空,大家都到临溪不远处的林子里歇息去了,有好动的人带来了炊具,开始了野炊,更多的同学只吃随身的干粮,大伙儿谈天说地,欢声笑语,各自计划着下午的活动。我早已吃好了带来的面包,算是午餐。一个人仍还坐在原处,我看着水里亲切的倒影,用沾湿的双手拍拍脸方觉脸颊排红躁热起来,无聊地端坐之间虽然也自个儿玩出了独有的趣味,但我亦觉被晒着有些头昏,于是决定也到林子里躲一躲。“嗨,小疙瘩,干嘛呢晒太阳啊?”我抬头没好气地看了他们一眼,因为我生得黑瘦又矮小,这两个最令人生厌的家伙在班上没认识多久就常拿我取笑,竟把我当成了班上一时哄笑的乐子。“他没事儿,晒也晒不黑”“是看不出来吧”我仔细听着他们脚底下踏着石子发出的吱咯声响,朝他们远去的身影咽了一口唾沫,哼,我偏不怕晒,管得谁了俩缩头乌龟!我生了一会儿闷气,脸上也淌出些汗来了,我低头往林子里看,只觉那两个鼠头獐脑之辈在班级的大本营里串来串去叽咕着什么,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愤恨。我掬了把水洗了洗脸,就这么坐着,不一会儿,汗如雨下。朦胧间我似乎听见了林子里的嬉笑声,越发的要强逐渐变为了不屑,和你们玩不如自个儿乐着呢。想归想,正午的太阳却越觉耀眼了,水里的鳞波也耀着眼,我的眼前晃起了红红绿绿的点儿。我开始后悔这么倔着了,但一想到林子里令人反感的嬉笑声,我对自己说我就这么挺着,太阳啊太阳你再毒辣我能怕了你?你瞧着吧,你们大家都瞧着吧,我不禁对着自己狼狈的影子嘿嘿笑了。记得我对太阳的不服气就是从十六岁开始的。从那时起永不言败和永不服输的太阳就鉴证着我的黄金时代。

十二
    “你怎么还晒着呀?”我低着头看见六角的阴影在水里遮尽微波流淌的天上的骄阳,绝无二致的优美,那是我一生中听到过的最柔和最动人的声音。我回头看着她,被她的突然出现惊呆了,不觉中已经站了起来,在一阵眩晕里我看到的是五色花一样的光圈下至善至美的女性的轮廓,然后是一把缀有八九朵茶花的伞闪耀着清凉洁白的光辉。我眨了眨眼,终于才看清了她清秀的脸庞和蓝色的天空。她正用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好,额头上的汗水淌了下来。此时此刻我开始忘记很多事,忘记了去擦汗水更忘记了自己小疙瘩的狼狈样儿。“快到林子里去吧,晒久了要中暑的”我永远记住了她似着急时宛转倾盼的眼神,看着这样一个美妙的女孩站在我的面前同我关切地说话,我一时感动得直想流泪。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是那样如痴似幻的不可思议,我怀疑此时此刻的阳光、河流、岩石、青草……一切“一起走啊?”她微笑着对我说,千真万确,她是在同我说着话!我感到喉咙干涩极了,却不自主地“哦”了一声。之后的情形似乎只在梦幻里才能出现。我和她一同走在了八九朵洁白闪烁的茶花之下,最妙的是这个似曾相识的距离,我不敢多看她,我闭上了眼,她比我高出些许,令人精神振奋的清爽短发,让人捉摸不透散发着的清香,我的小心翼翼开始有了罪恶感。呵,绿色幽静的树林近了,人群似在哄动,远处哪儿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的心底涌起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透过薄薄的伞我看见天空如流水般透彻,阳光似柔和的雨丝轻轻泻下,大自然的女儿惟妙惟肖,亭亭玉立。

十三
    岁月的流逝会让人们忘记很多事,但是人们绝不会忘记初次爱上美好事物的那一瞬间。对我来说,我生命里所感受到的女性之美注定要和一把花样的小伞联系在一起。我衷心感谢在生命中悄然出现的这二位女性,她们带给我的不仅仅是青年时代对美好世界的向往,更是孤寂落寞感怀人生时的莫大安慰。她们一个出现在儿时不知惆怅的雨季,一个出现在记忆里贮满茶色清香的梦幻金秋。她们一个是再也没有见过面的不知名的陌生女孩,一个是在我笔下萦怀不休的籁香。


十四
    明天你将在哪儿呢?现在是上午八九点钟,我打开玻璃窗看见白色的太阳周围泛着银色的云波,天空被自然地分割成了有趣的两半,一半飘浮着鳞波迭荡的轻柔的云,一半灰沉沉的如静默的古鉴蒙上了一层清烟,我凝神地看着窗外,手里拿着的笔,书桌上展开了几张薄薄的纸,微风过处轻卷心扉,历经万千辗转思量,我终于心平气和地坐下写这封信。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这里是我的家,我的故乡,这里有生我养我的土地,这里有我的童年,这里有我的黄金时代,这里有我所有的生命印记。我把自己锁在小屋里,楼下不时传出母亲为我整理行装的声音,父亲和姐姐的说话声。这里静得可怕,我的心里有孤雁离巢的悲怆。看着左手食指上被钉子无意划出的一条血痕,我知道钻心的不是疼痛却是正在深刻体会的孤独。离开的时候我是独自一人。想到这点,再想起往昔,再想起你,一时空余轻声叹息。 
    我拿着笔,坐在窗前,像老普鲁斯特一样追忆似水年华。我的这二十年哟,现在想想,有着太多太多的错误,历史像一个玩笑而且一点儿也不幽默,因为人们一思索上帝就笑个不止。我曾不止千次地对自己的存在产生疑问,你是谁?我对着镜子里完全相反的自己问。透过这神奇的静止的水面,我看到一个耷拉着眼睑睡眼惺松的小老头儿,他脸上布满皱纹,瞳孔放大而无光,眉毛胡子拉茬无力的模样儿。他是我么我问自己。我竟有这么老了么,我才不过二十岁呀。杜拉斯在《情人》里的开头一句写的便是    “我已经老了”,经久迷醉在颓废气息的小说里,我觉得我已经是一个行将溶入悲剧的主人公了。 
    明天你将在哪儿呢?我已经不能再见到你,但我还想在我能够看见自己的手在写字的时候,写下如同《情人》结尾时的一句话“他说爱我一直爱到他死”。

十五
    假如我是籁香,籁香也写这么的一篇小说,当她写到第一次见到我时也许会这么写:那天烈日正炎,她同几个要好的同学在树林下荫凉的草地上摆好方巾,准备野餐,她打开自己的阳伞去遮树叶缝里透下的如缕阳光时看见了我。她觉得好奇,我在远处看来像一个闪光的黑点,四处热闹着,林子里不时响起一阵阵唰唰的凉风吹过的声音,太阳当空火辣辣地照着,她看到我独自一人坐在阳光下的沙石上,用手掬着水抚着脸,还赤着脚浸在水里,小小的身躯上顶着个黑亮打眼的毛头。她感到新鲜,就举着伞向我走去了。她想问问我这么晒着能晒出个什么有趣的名堂来。初次见我时只知道我是一个长得很特别有着奇特心思的男孩子,不知怎么她想劝我一同遮着伞回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这么想。关于初次见我的情形大约也只能记得这么多了,而且还是在这个小疙瘩一年后成了她的同班同学之后由他向她说起的。高二文理分班时,他们巧合地分在了同一个班。 
    于是籁香和小疙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十六
    如前所述,小疙瘩爱上籁香是在一个溪流宛转的河滩之上。后来那个小疙瘩长大了一些,那就是我。我和籁香是高二、高三两年的同学,经过两年的共同生活再加上小疙瘩心里本来就有的那点疙瘩,两个人不仅是同学而且成了好朋友是本无可厚非的,可是为了小说继续进行下去,难免会有一些藕断丝连的情况发生。果其不然,在高考之后籁香和我各奔前程,而此时因为籁香的一个甜甜的电话,小疙瘩兴奋地做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我二十岁生命仅有的一次爱情从此诞生。籁香说别忘了给我写信,她说我不会忘的你也不能。 
    岁月如梭,不觉过了三年。回想当年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爱籁香而籁香像一朵美妙无比的茶花,清香而悠远。历史总是美的传说。我在二十岁生日时打了个电话给籁香,我说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你只要能记得在今天告诉我你在哪里你好吗,就太够了。

十七
    很早我就有了对死的恐惧,继而我就爱上了写作。在我翻着曹雪芹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前,我不知道原来小说可以写得这般出神入化神乎其技。那时我就知道真正的写作都是为了记录自己,记录自己艺术的诗意的心灵世界。而我也想这么去做,从此我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写小说。 
    我在大学中文系的课堂里做着美梦的时候没敢忘了籁香。于是籁香在她的小说里就会这么写到:他不时就给她写信,文绉绉的用尽奇丽的看不懂的词藻,还夹杂着他潦草的诗文。最可笑的是在她的生日时寄来了一叠复印的手抄稿,说是小说。她看了总觉怪怪的但却不乏好心情,如此几次三番后,她终于看出了一叠叠写满黑字的厚纸堆后有着难能意会的秘密。她于是开始不安。

十八
    人们常常会陷入种种幻想,因而时时保持有一个清醒的脑子非常必要。想想我的二十年,那真是个没有脑子的黄金时代。

十九
    人是会变的。有一天晚上我痛哭流涕地打电话给籁香,我向她道歉,因为籁香为了我很伤心。籁香说她很早就已明白,不说破了是因为她十分珍惜我这个珍贵的异性知已。我说籁香请你忘记昨天的一切,难道我们不能同以前一样么。籁香笑了,笑得很好听,她说这你还不懂么,人生总有一些美好的东西是不变的,我们会天长地久的。 
    不论怎样,我爱籁香是一生不变的。 
    在一切风平浪静之后,我学会了在任何事故面前都能有一份平和的心境。我想了很多。其中有一句就是:人是会变的。我把这句话写到了正在写着的小说里。 
    如前所述,宇宙间仅有可能的永恒大约就是这个变化。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变化,身心都在变化,都在生生灭灭。所以死亡永远都只是针对那刹那间的自我,而实际上每一刻我们都在获得新生。有一个很好的证明:当我们夜晚入眠时,几乎人人都安心睡去,一如人们也将安心死去。 
    人一出生就在迎接死亡,我们只是在等解开一切迷团的临界一瞬,只求看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我在追忆我的二十年时,也包括正在追忆刚刚逝去不久的生命,此时此刻的我正在感觉自己慢慢变老。 
    籁香是我这一生遇到的第一位好朋友,她让我相信为人在世并不孤独。在写好这篇小说之后,我将带着对籁香美好一生的祝愿重新出发,骑着我的单车奔驰在骄阳之下,立马回首,发一声长啸“这就是我的黄金时代!”

二十
    医生说我的眼睛将在半年之内失明。恶性肿瘤开始在头颅里扩散,动手术也无济于事。我冷静地一个人搞到了检验报告,为了确认无误,又找了一家更大的医院。被确定无误之后,我终于开始有些害怕,我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的家人都还不知晓,我只能默默流泪瞒着,我这才知道坚强是多么不容易做到的。母亲惊诧于我的一改前非的变化,这几天我和母亲逛了几处市里的公园,耐心地陪我父亲理发,带着鲜花去迎接回娘家的姐姐。我必须珍惜所有的时间。想起那次大学课堂上的热泪,我知道我欠我亲爱的家人太多。当然,籁香,我也没有忘了你,我在写我最后的小说,在我还能看见自己写字之前。请原谅籁香,当你在看我的这篇小说时,我已经独自一个人离开了让我牵挂不舍的所有,再也不回来了。 
    前几天,我开始又一次头痛,比往常都厉害许多,一度天昏地暗什么也看不清了。好在我的小说终于赶在我离开之前写完了。写作是我的一生的梦想,可惜天资不够,我知道今生是无缘写出震憾世人的作品了,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还写小说,还给你看。我在写作的执着上是从不脆弱的,尽管佛家摒却“执着”。我爱写作就和我爱你一样,是生命里不能忘记的一部分。谢谢你籁香,只有你能理解为什么我在工作后还念念不忘自己的笔杆,为什么我会和我的家人闹起许多争端。因为人之所爱就是他自身,小说就是我的生命,如同爱你就等于爱我自己一样。 
    请原谅籁香,你打电话来时我总说最近一直很好,你的信我也没有回。不是我心灰意懒,而是我不想让你牵挂。想想我行将离开的二十年,一时感慨都写在小说里了。这是我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了。遗憾的是我爱写作而我的作品总是不能让自己感到满意,尽管你一贯的支持和欣赏是我最得意的安慰。再有的遗憾就是我一直爱你而你却终于没能投入爱情。我也知道花自芬芳人自憔悴的道理,你太过完美了,不是我不上力气,而是我实在无法期盼过高,你始终有你的高度,这才是我所爱的籁香。每个人都有自己独有的心灵世界,都有自己向往的人生追求,你要知道我是永远支持你的。接受我的祝福吧籁香,不论我在哪里我都不会让自己忘记了你。因为,你就是伴随我生命的理由。我会永远记住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你在我身边睡着的情形,谢谢你籁香,你给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渴望。

二十一
    再次见到籁香时,我对籁香说我爱你然而我思考了爱本身,我爱你而你必须是幸福的。籁香扬了扬眉毛,笑了。

第二章   夜来香
     
    我记得那天给女同事发了一条短信,内容大约如下:
    今天又听到梁静茹的《勇气》,忽然间我有一种想法。上次在这样的旋律里,我和她渐行渐远。从今天开始我想认识你。请原谅女士,因为我是清扬。


    小倾,你好!毫无疑问,展示在你面前的是一封信,毫不含糊,它是一封情书。至于“我是谁”这样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也有一个毫无二致的答案——我是清扬。至于“你是谁”这无关紧要。现在你正由一个叫小倾的女士代言。如若要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亦即清扬之进行时女友或未来时女友。
    请原谅,他是如此冒昧如此大言不惭。清扬说,这封书信注定是形式主义的。形式或技术上的创意是艺术的存在理由或本质内涵,亦即内容在艺术领域的边缘化。清扬认为,艺术即技术的诗化。所以,清扬决定写此一篇书信体小说,这样的灵感常常有,而激情已多时不再。感谢你小倾,今天我忽然性欲勃发,似乎注定要在今天,要在此时此地写这样一篇荒诞十足却灵韵有余的小说。
    请原谅,清扬说,请允许我淡淡叙来。列位看官,此开卷第一回也——古小说在开端总有类似的一个楔子。旨在告诫世人云云。自从接触到弗洛伊德的只言片语之后,似乎国人都深沉起来,仿佛一夜间发现自己做什么事搞好了都因为自己性欲勃发导致,做什么事搞砸了都因为自己性欲有缺陷云云。关于性欲,王小波是令人敬佩的小说家。在华文小说界他写性写得最为干净漂亮。这和李银河博士一定息息相关。清扬曾提议将他二人与萨特伏波瓦相提并论,哪怕王氏李氏只能望萨氏伏氏之项背。提及写作,弗氏曰,写作是恐惧和压抑的释放。而清扬爱上写作后才发现弗氏漫不经心讲过这么一句话。事实证明,这种情形很糟糕。
    清扬爱上写作是从爱上一个女人开始,细心的读者,你读到这里不难发现,清扬是一个男士,这样一个男士在现实中的形象你一定不难想象:胡子拉渣,身形放诞,时而夸夸其谈,时而闷坐不语;或引吭高歌,或听歌把酒。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都不是蒙古大汉,他所有的一切都很精致,包括身体和魂魄。他写过很多不为人知的未名的诗。他生活在世界的边缘或颠峰。他出没于喧嚣尘世之静默一角。亲爱的读者抑或女士,请登陆雪芹在线,参看清扬的学生时代小说《静默情人》。那里存放着20岁的男主人公的自画像。
    言多必紊杂,闲言少叙。列位看官,你道此一人从何而来,且让鄙人慢慢叙来。陈清扬,男,1982年生,外形特征:瘦小,体格精悍。爱好:听歌喝酒,打篮球,打斯诺克台球,写作,交血气方刚的诗人作知己,和豪爽的人借钱喝酒作朋友,和复杂的或漂亮的女人聊天等等。他现在坐在教室里,面对23个他统治下的二八少男少女,写下了以上的文字。此时此刻为公元2004年3月29日13时25分。亲爱的你,小倾女士。请允许我走近你,你只能选择抵触我的呼吸,清扬如是说。爱情的扉页在今天此一刻开启,那一页注定由你书写,只为你是他今生灵魂的相伴。很显然,清扬是男性,小倾只能是女性。
    这一切都太神奇,小倾说。是的,空气总是宁静,而蒲公英太神奇了。


    今天坐在这里,有些勉强的意味。这样的写作方式可能不切实际,谁也不能期望自己每天都说出精彩的话。多少还是要记录一下,权且就是日记吧。其实,原本就是。只是笔者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期望,而且还很强烈。 接着昨天的话题。所谓爱情和情书。 昨天我写了一封情书,发给未来的所谓伊人。我称她为小倾。女同事在我的班上教学生唱梁静茹的《勇气》。猛然间记起上次我就在这样的歌声里,和我思想里纠缠不休的所谓情人说了再见。那声再见没有无奈,只有一种对旧爱已然淡漠的感叹。 不为别的,她成就了我的志向。我想,今生是很难磨灭关于她的记忆了。在我过往的小说里她叫籁香。现在她叫小倾。绝非意淫,然而是的,我认定她就是未来的所谓伊人。聪明的读者一定发现了:我在我的女同事身上套用了她的影子。是的女士,请原谅。她刚刚还看了我的《小倾》序(即本章之第一节),她很大方,但是并不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也许这一切都在说明,我正在离那个在我脑际萦绕不休的女士——越来越远。谢谢你小倾女士,感谢你对我的宽容,哪怕那宽容对于你微不足道或不足以上纲上线。 
    清扬说,我可以排队追逐太阳么? 小倾明天将会说些什么呢? 以前清扬把上古夸父当作自己的理念偶像。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太阳,他持之以恒不辞艰辛,但他现在发现神话里的结局是真的。他不可能到达太阳彼岸。那太阳总是可望而不可及,却总遥遥的向他招手。 上次在她唱起《勇气》时,清扬心间唱响了陈琳的《爱的不是你》与眼前的红颜知己却非爱人道别。 
    清扬悟了:他应该像后羿一样,找到良弓,练好绝技,除却巫山云雨,豪气直上云霄,打破混沌九日。方才发现太阳的唯一。 夸父是执着的,与西绪弗斯一样。 只是夸父是否在奔跑中思考行进的路,我们不得而知,而西绪弗斯在下山时进行了痛苦的思绪。 后羿是勇者更是智者。 划开混沌见青天的智慧比执着追求的毅力更有力量。 
    所以,小倾女士,从今天开始,我要为你歌唱。歌唱新生的旭日或你。请原谅,清扬说,他必须如此,你是如此动人。 小倾明天将会说些什么呢,请听下回分解。


    如前所述,此一篇小说之灵感即来自于本单位的女同事——小倾女士。请允许我将这篇连载小说矫饰地注上“献给小倾”云云。显然这小倾是化名,而在小说界早有共识,符号是也无关紧要。亦请亲爱的读者(尤其是熟识清扬的读者)切莫在阅读之后对号入座想入非非为宜。此开卷之第三回是也。列位看官,上一回说到中学教师清扬男士在他的教室里听到了似曾相识而后刻骨铭心的《勇气》(梁静茹)之后,忽然性欲勃发,疯狂爱上了眼前的女同事。她叫小倾无疑是女士亦即本小说不二之女主角不再赘叙。      
    清扬写此一篇小说,旨在记录大学毕业后两年工作的心灵历程,以备将来考证。不管怎样,天意弄人造化无常也罢,清扬从昨日开始,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女主人公。他要写这篇小说思绪由来已久,可爱的小倾女士如同适时出现的催化剂一般,激活了他尘封已久的心灵,不仅如此,其势亦如春水东逝一发不可收拾。请允许清扬“意淫”到底,写此一篇荒诞十足灵韵有余的小说。此一篇小说题名曰《小倾》。有书稿为证,又名《夜来香》。清扬旧日手稿摘抄如下:      
    一位颇受欢迎的新闻媒体工作者说,人的一生中,幸福和痛苦只占5%,剩下的就是平淡的生活。
    一位令人尊敬的中国小说家说,人的一生要追求有趣。一位风靡全球的捷克人说,生命中有种不能承受之轻。
    关于生前死后,我一无所知。
    某个冬日夜晚,就是现在。我惟一所知的是,那个人在这个冬日夜晚,坐在一张旧书桌前,写下了如上的几行字。透过漆黑的夜幕,玻璃窗映出他模糊的脸庞。无论在怎样的时空里,只有我对这脸庞的印象最清晰,几颗滚烫的水晶在我的指间绽开了花,左手感觉这纸柔软地褶皱起来,右手正断断续续地留下岁月相似的印痕。
    认识籁香那年,我十六岁。


    自诞生之日起到今天,我一直觉得这世界太神秘,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生命是从感受个体存在开始的。在我5岁开始记事之前,我一直不曾存在。关于这5年的神奇历程,我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据说它存在于亲人的生命中,显然看不出与我的生命有什么关联。                                 
    你从小就闹,母亲说。你在不足月时便离家出走。
    你左手无名指上的刀疤是我用柴刀砍的,大姐说。
    你5岁时已经学会了写“人口手大小多少”,全家人都引以为自豪,父亲说,但是你5岁时偷了我三十二块八毛三分钱还把它藏在稻谷里,后来被我狠狠打了一顿。
    对亲人们的诉说,我总是很虔诚地听着,就像现在沐浴之后拜读诗歌一般神圣。那些都是关于我的已经消失或根本不曾存在过的生命,我对自己这么说,但是我真的怀疑这些话是否真的像亲人们的表情那样真切。
    事实证明,我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当我一本正经的坐在窗前的小桌前写下第一篇小说时,我一下子明白了,故事在不同时空由不同的人演绎将会截然不同。也就在这一篇小说里,我写下了如下略微沉重的文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有一个姐姐。后来长大后在无意间得知了这不可思议的秘密。我先是越发觉得生命是如此偶然,说我不好玩的是我大姐,也是我后来唯一的姐姐,因为我的诞生我二姐不能存在,或者因为我二姐的不存在我得以存在。后来我觉得这么说是不对的。人的生命似乎只有在它意识到自我存在后才由它自己赋于自身的。如此看来,那时我只是一团子能动的肉而已,只不过某个部位长得正确得以存活而已,当时我一定不知道自己这身肉团子蕴藏着不可捉摸的未来的奥秘。”
    当一家人都把我离家出走的故事当作传奇向所有的亲朋好友用兴奋的语气诉说时,我的神情渐渐从儿时的羞赧脸红过渡到现在的静默微笑。我不相信,我心底里这么想。这太残忍,然而这是事实。至少,它成就了以上的诸多文字——简言之,没有这传奇就没有清扬的肉躯,也就没有清扬的灵魂,因而不会有任何与清扬相关的文字。
    至于我左手无名指上的刀疤,也是一桩悬案。大姐说,在她9岁时,有一天她在厨房矮凳上用柴刀劈制木制手枪。4岁的我为了不劳而获,出手要抢,谁知刚伸手就被柴刀劈了一下。大姐说,幸好她当时力气小,否则我现在就五体不全了。她还说,她当时也不懂事,看见小弟在一旁观望不拉开他也就罢了,当小弟目光闪烁眼露邪念时还只顾专注于自己的事业就有点太不该。
    我对此悬案的既定终审不置可否。我总觉得委屈,我想那时我才多大呀,有这么坏吗。
    你从小就人小鬼大,父亲说,聪明倒也罢了,动了邪念就要害人了。他说我聪明指的是他教导有方,也就是只有小学文化的他在1985年就懂得学前教育,只是后来我的邪念越积越多他才忍痛放弃以免造孽苍生。父亲是位木匠,我在很多小说里都这么定位我的父亲。这位木匠在1985年的某个清晨,发现在木板上教儿子用铅笔写字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他就把别在耳朵上的那只扁红铅笔取下来,在一块刨的平滑的木板上书写农家典范的“人口手大小多少”云云。他很快惊奇的发现自己是如此具有雄才伟略。他的小儿子很快就学会了。当小儿子趴在地上不知所以然的依样画好葫芦之后,他每每心满意足踌躇满志地又用刨刀将木板刨亮,于是他的儿子又趴下,用不知甚解的小眼珠子瞅瞅威严的父亲,又画一遍,如是再三。    
    按弗洛伊德的理论,在成人之后我常常陷入失眠多梦一定与童年的心灵创伤有关。我根本就没有被父亲痛打的记忆,最让我长大之后深感委屈的是我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过——偷钱。我一直对这冤案抱着敢怒不敢言的态度。然而自从听了弗氏的只言片语之后,我发现推翻这一冤案的可能性接近于零。当我成人之后,我的许多令人费解的言行让自己也感到吃惊。追根溯源起来,也许这是真的,我必须得承认,原罪在我不存在之前就已种下。
    以上是关于我儿时不存在的一段生命历程。当我打算静下心来写此一篇小说时,我想到了这5年的真空必须有文字进行说明,即使这5年也许根本子虚乌有。
    从认识自己的身体开始,我对这世界下了一个定论:神秘,不可思议。
    5岁那年的某个傍晚我赤裸身体,面朝夕阳。大姐为我洗完澡就跑去玩了。她跑到楼上找来了一面镜子塞给我之后说,瞧瞧你那猴样儿。说完之后嘻嘻的跑了,不一会儿就在田间小路上没了身影。我抓过那一面残损的镜片,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生命中的所有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如前所述,大家知道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处很明显的柴刀留下的伤痕。除此之外,大家还可以通过这枚镜片看到更多。长大成人后我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写作。在清扬笔下的许多小说里,第一人称的男主人公无一例外所有的都是一副瘦小身形。他面目清秀略显苍白发青,双目时而炯炯有神,时而呆滞无光。个头不高,最要命的是虽然他的面庞不失俊朗却稚气十足,即使在他二十二岁时也是如此。
    写到这里,可能向来欣赏所谓身体写作美女作家的人要失望了。幸运的是,真诚爱好文学的总在多数。当然,好的小说必须雅俗共赏。所以此一篇小说里出现的两个女主人公都是100%不仅漂亮而且香喷喷的Lady。
    问题是:其貌不扬的清扬如何和她们一起编撰这宣称神奇的故事呢,列位看官,且让鄙人淡淡叙来。毫无疑问,我就是清扬。
    清扬认识籁香那年,他16岁。   


    从今夜起的诸多文字,决定了此一篇名为《小倾》又名《夜来香》的小说必须被严格定位为有情节小说。因为小倾昨晚在电脑前进行文字录入的工作时,谈了点作为音乐教师对此一篇小说的想法。她说,你的小说必须要好看,这一点对她很重要。
    在何新的《美学分析》里音乐被定义为象征艺术之一,而文学则归属于观念艺术,介乎二者之间的是形象艺术。他认为观念艺术为艺术的最高形态,形象艺术次之,象征艺术居末。显然何新亦是一位诗人,对接近形而上的艺术作了高层次的定位。
    清扬认为,就艺术本身而言,没有层次高低之分。艺术是美学规则的自由运用,艺术应是偏向并归属于美学,而非哲学。所以,小倾说的很朴素,却是小说创作的至理。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应该像音乐。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告诉我们小说应当被诗化。清扬自觉此一篇小说虽以它们为准绳,却难以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作为优秀小说应当具备的无尚艺术性来。
    如前所述,此一篇小说将被矫饰地注上“献给某某”的字样,献给清扬近日疯狂爱上的一位女士。就小说的狭义功能而言,此一篇小说注定要被成功演绎,关于这成功清扬的说法是这样的:他要通过这些从心灵深处流淌而出的文字,让女士相信,除了爱上他别无选择。
    在小说前文交代了清扬儿时缺失的生命之后,尚有几点需要补充的地方。
    1.清扬出生于福建的省会城市福州,童年在贫困县的一个边缘乡村里度过。
    2.为了生育一个男孩,他的父母残忍的溺死了一个女婴,在大女儿5岁那年他们终于造出了带把儿的清扬。于是清扬在不足月时便由父母抱着离家出走,当上了超生游击队的小队长。那时的清扬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着小嘴嗷嗷大哭,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夜晚会有这样一幅场景——竟如夸父一般,一出生就要开始忙碌于奔走。
    3.清扬有一个大他5岁的大姐(因为二姐存在之后又不存在的缘故,所以不称姐姐或姊姊)。
    4.清扬一家在他12岁那年迁居县城。父亲开始打工赚钱买地盖楼房,母亲整天忙于家务,大姐初中毕业后开始在制衣厂上班。清扬在县城读完了中学。 
    5.清扬在16岁时爱上了18岁的女同学籁香。
    6.清扬上大学时读的中文系。大学毕业后至今,在一所公立中学教语文。如前所述,他已经长大成人,不久前在落寞的灯光、酒杯、烟雾和吉他声里他度过了22岁的生日。
    7.今年的同学会上,他又见到了久违一年的籁香,她还是那么美丽。她在KTV包厢里为他唱了一首梁静茹的《勇气》,他默默地在心底里为她淌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8.三天前,他忽然性欲勃发,疯狂地爱上了单位里的音乐教师小倾。
    亲爱的读者,聪明如你,此一篇小说能够成功演绎出浪漫亦或悲情么,敬请关注,且看下回分解。


    岁月如梭,生命之历时进程总是不缓不急。一切悲欢离合不过是共时的积淀罢了,深浅不同而已。 
    遥想一周之前,此时此刻,我在上午第四节音乐课时来到福州市芹脂中学初二(3)班(我是该班的班主任)。如前所述,我在音乐课尚未结束之际打开了教室的门。现在我都记不清那时是为了什么,大约是向两位学生交代周四的朗诵比赛事宜……在电脑前敲下如上文字的时候,小倾给我打了一个电话,竟如我预料之中,她说不必将办公桌给她搬上六楼了。她说这样很麻烦不必了吧。她反悔了么,决不是这样。那办公桌是我在上周日为她买的。她刚开始听到我说为她的电脑配置了一张桌子时,她的眼神是令人迷醉的。然而她现在反悔了。不为桌子本身。我心里早已洞察一切,只是渐渐熟悉的声音依然动听却显得如此焦急。这一切都让我对自己很失望。
    我静默地在电脑前敲下如上的文字。
    接着讲述这在将来注定不凡的故事。先前已经说过“遥想一周之前”云云。
    现在想想,上一周的事历历在目,好象就在昨天,回首那几天,一切在阴晴交替的蓝天下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小倾说,这些都太不可思议了,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就在她身上发生,你所说的每句话都让我迷惑不解。这一切都太快她快看不过来,她觉得很累。
    是的我的小倾,我对她说,我也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我在那熟悉的刻骨铭心的音乐里。我怎么就会在我的34个孩子面前疯狂的爱上你。
    然而,我是真的爱你。你就是小倾,不再是任何的谁。我就是清扬,那个从几天前将你刻入骨髓的男人。前不久有一个晚上,小倾说,这很让我意外的呀。是的女士,清扬一脸坦然而肃静的说,请让我为你讲述一个故事。
    小倾说我听来着你说吧。
    我说,有个哲人面前站着三个他的学生。先生布置了一道作业:从一个道旁开满鲜花的花圃里穿过,学生们要做的是摘下他们心中认为最美的花交给先生。第一个学生走了不久就摘下了他认为最美的花,可是他发现前面的花比他手中更美,还很多。于是他沮丧地交了作业;第二个学生一直很谨慎,但是在他快走完行程时,他发现最美的已经错过了,于是他无奈的顺手摘了朵并没有多美的花交了差;第三个学生走进花圃时低头想了想,在走完半程的路途中,他仔细地观察了两旁的花圃,经过分析之后他得出了结论:怎样的花具备最美的特征。于是他在后半程走了不久,果断地选定了一朵花,心满意足地将他心中认为最美的花交给了老师。
    清扬说我就是第三个学生。小倾听完之后,嫣然一笑。
    小倾还说,她独来独往惯了,这样的生活她还没法适应。她说的是自从我爱上她之后的几天,我密集地没头没脑地一股脑儿地向她投出了一把丘比特。


    上一回是这样开篇的——岁月如梭,生命之历时进程总是不缓不急。一切悲欢离合不过是共时的积淀罢了,深浅不同而已。这句话指的是,上周的7天内发生的事,足以在我的生命中留下难以泯灭的印记。那是我第一次深入浅出地理解女人。套用一句一直欣赏的广告词:简约而不简单。我第一次认识的女人比我大2岁。当然我的母亲大我30岁,我的大姐大我5岁,我还认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比我年长比我年幼的女性,问题是她们都不在我的爱情里出现。爱情这东西出现并不容易,留下印记也不容易。那一年我16岁。我爱上了高中生籁香。
    16岁那年的故事是这样的:长得瘦小享有“小疙瘩”美称的清扬读高一时,有一天蓝天很高,白云很白,他迷着眼在教学楼的二楼栏杆前,看见了操场上走过的一对女生,那瘦高个他认识,是他的初中同学。在她身旁的就是籁香。他惊奇地发现她是如此美丽。他在那一刻把她无可言状的美丽铭记在了心里。直到清扬在29岁那年遇见籁香时,他脑子里浮现出她18岁时的身影依然清晰无比。她是如此美丽,清扬在16岁时记住了她,每次有意无意间见到她都让他激动不已。然而16岁这年籁香还不知道他,更不知道这小子将在她的一生中占据了她心灵深处最隐秘的秘密。高二文理分班,在忐忑不安里,清扬迎来了他的文科班同学,这忐忑与他的学习委员有关。她会留下么,清扬坐在陌生的教室里远远地看那个文静的女生。她留下了,就是文科班的学习委员,就是籁香。很快,有了第一次招呼“你是陈清扬?”有了第一次的眼神交流第一次的聊天第一次的微笑。快上大学时他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了。
    你真逗,籁香说;你真像我的小弟,籁香说;你上大学后一定要给我写信,籁香说。
    清扬知道自己不可逆转的爱上了她。问题是有些话她说出来清扬回家很高兴半天,有些话她说出来回到家便闷声不吭。大姐对我爸说,这小子,读书读坏脑子了。我还是不吭声。我的心底正一阵阵隐隐作疼。——为什么!?上天给了我玲珑的心却没有给我完美的身体。
    籁香说一定要给他写信。清扬用高中时代的文字写了第一篇小说给她。小说里写满了隐秘的爱情。小说即是清扬的书信,写给女神或籁香的书信。清扬决定通过小说让她相信,他是最优秀的最在乎她的人。清扬18岁那年上了中文系。这选择让家人百思不得其解。这选择籁香也觉得不可思议。她说你太理想主义了陈清扬。
    籁香觉得很浪漫,老陈你的小说写得不错要继续努力,她在贴着邮票的书信里如是说。我就这样爱了她四年。女人是男人的学堂。一点不错的。当清扬有一天发现他的写作属于他自己时。籁香告诉他,她已经找到另一半了请原谅。清扬在风里哭了。


    上帝用七天时间创造了世界。以前我是这么看的:上帝存在也好,不存在也好,这世界确乎惟有神力能够创造。您不容易啊,有时在茫茫星空下我很虔诚地对着夜幕缓缓地吐出一句话,像个正经的哲人一样。
    如前所述,清扬认识女人是从一个名叫籁香的女子开始的。他在工作之后终于一改态度,虚心诚恳地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学说。清扬心里比谁都了解自己,他爱上小说是从爱上籁香开始的。当他不再相信爱情时,他吃惊地发现写小说已经深入他的生活不可磨灭。这和爱情无关。清扬对自己说这辈子我只能是诗人。上一周我写连载小说给单位里的女同事,音乐老师小倾。我在小说里简约地写到我自己是怎样疯狂地爱上她的。事实上,小倾真的很美,清扬对她真的动了心。但是清扬决不相信,小倾能够在一周之后也爱上自己。清扬不相信爱情。女人在浪漫面前只有两种反应。一是不知所措之后还是不知所措;二是不知所措之后冷眼以对。因而,清扬注定是个不幸的男人。他爱上了两个不同的女人,但是她们都很有智慧,风吹草动之后甚至可以缠缠绵绵若干时间,最终她们都选择了属于自己的梦想。
    在清扬的小说里,籁香化身为女主角说,你很优秀但是你必需身高八尺才高八斗面容清秀温文尔雅。现在是小倾。她会说些什么呢?我意料之中的话她已说了一些。还有一些,我在静默里等待,等待又一个冬季或涅磐。小倾在房间里说,你不可以把我带走,这是你的吉他,请你拿着离开。她说这些话时面无表情,而我始终微笑,静静地看她,她真的很美,我真的爱她。而我必须走了。和我的学生泪别之后,一辆车子将我两年的生活一起装载着回家了。这一年就是2004年。我离开芹脂中学那天,日历上写着“农历甲申五月五日,大利西方,忌出行宜上梁耕作。”
    现在我坐在芹脂中学初二(3)班的教室里,在座的有我以及我心爱的34个孩子。小倾在窗外的教学楼里上音乐课。我走到窗前,猛然看见了她,她正在对面看过来,她又拉过了窗帘。风抖动着窗帘。我感到脸上被风吹裂开来,发出声响。
    一周前,就在此间,她正教我的学生唱歌。听到她那歌声,我心里凝结已久的那颗冰一下子融化了。
    两个月前,就在此时,我在KTV包厢里和高中同学聚会。籁香指名为我唱了一首《勇气》。我哭了,面无表情,也没有泪水。我破门而出。离开了酒店。
    清扬在两年前收到信时就说过了,不再相信什么爱情,绝不相信。写了一周的连载小说,我此时此刻正心血澎湃。我的小说越写越流畅了,我对自己说,我该走了。小倾,我爱你。然而我不再相信自己,能否再次淌下纯真之泪。而无泪的爱是不存在的。请原谅小倾,我只能走。小倾说,面对你我一无所措了。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我,我是小倾不是你笔下的女人。你很有热情也很丰富,但你不是我心目中的完美的爱人,真的不是,我不能骗你。我猛然跳下了车,将车上的一切行李都用铁棍打碎,然后对司机吼叫“你滚”。在汽车迅速离去的烟雾里,我看见了小倾向我走来,可是渐渐清晰之后,她又像是籁香。
    我在大汗淋漓中醒来。天哪,这样一个是真是假的幻梦。
    亲爱的读者,笔者即我,请你耐心地听我讲述这一个宣称神奇的小说,这神奇才刚刚开始。摆在读者面前的事实是:男主人公,陈清扬,今年24岁,在福州市芹脂中学教语文。大学时学的中文系,读大学时他不务正业,一心写小说。他爱过一个名叫籁香的女同学。他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爱情。这爱情成就了具备如上文字的小说以及他一生的志向。上一周不知怎的他忽然又开始写小说(已经两年不曾写了),并疯狂地爱上了单位里的女老师小倾。小倾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感到不知所措不可思议不能相信,她觉得面前的男人可爱有余,却深沉不可捉摸。他并不是理想中的爱人,但他的情感却是如此热烈,即使真切她又能够爱上他么?小倾真的不知所措。我会爱上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么,她日夜对自己这么说。
    《小倾》全文完。   


    又一次陷入音乐的喧嚣之中。在芹脂中学初二(3)班的教室里,在又一次例行的训话之后,我戴好MP3的耳听,又一次将自己和这世界隔离开来。
    我发现笔下再也写不出什么富有激情的文字。在籁香22岁生日时,我写出了第一篇受到导师好评的《静默情人》。前一周在热烈的节奏里,我写出了连载小说《小倾》,两篇小说均被矫饰地注上“献给籁香”“献给小倾”的字样。
    小说即生活的诗化。我发现我的小说创作离不开女人。我现在开始迷信弗氏的理论。
    此一篇小说名曰《籁香》又名《夜来香》。如前所述,《籁香》是该小说的第二篇章。关于上一篇章《小倾》笔者补充几点如下:
    1.《小倾》一文约一万二千字,记载了男主人公清扬即我与女同事小倾即小菁——历时一周的进行时爱情。
    2.关于这一周的故事梗概大约是这样的:芹脂中学语文教师清扬在静默了两年之后,发现除了写小说他的生活将不会有任何光彩。于是他重新拾起了锈迹班驳的笔,写起了连载小说。那一天天气不错,空气中充满了暧昧的气氛。他在初二(3)班教室里听到了一首刻骨铭心的《勇气》。并于此获得了久违的灵感。他开始疯狂地爱上了眼前的女同事小倾。一周之后,在多媒体立体式地毯式的丘比特攻势结束之后,他发现他唯一收获的不是小倾的爱情,而是这一周的疯狂本身。这疯狂证明,他终于复活了。在这一场亦真亦假如梦似幻的恋爱中,清扬惊异地发现,他已然走出了大学毕业两年以来的噩梦。
    3.关于这“复活”一词,它与籁香有关。关于那首带给笔者即我亦即清扬无限灵感的《勇气》,是清扬在同学会上听到的,当时别离一年之久的籁香深情地为他唱了这一首歌。而清扬在心里默默为他自己淌下了最后一颗属于她的泪水。他破门而出,离开了酒店。
    4.至于清扬和小倾在一周里的种种细节以及一周之后的故事,都要在本篇小说里叙述开来。
    5.至于清扬和籁香的故事,那将是本篇小说为耐心的读者讲述的核心内容。
    6.综上,此一篇名曰《籁香》的小说,继《小倾》之后,将向人们展示三个男女主人公的心灵世界。
    7.《夜来香》由三个篇章组成,依次是《小倾》、《籁香》、《清扬》。前一篇的小说功能是交代人物背景。后二者为严格意义上的有情节小说,这一点读者将有目共睹。  


    在上一篇《小倾》里已经说过,小倾是我的女同事。我在芹脂中学已经工作了两年了,她去年刚刚进的学校。在学校的酒宴上,我听到过她唱歌,什么《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好日子》大约是这两首。在那一周的疯狂之前,我不怎么注意她。小倾长相端庄匀称,两眼很大,爱皱眉头爱撅小嘴,声线优美,笑起来很尖,似乎要高过云霄或像尖刀一样很快深入听者的心底,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有高山流水或温暖的鲜血从胸膛里流出的感觉。
    那一周起,我记忆中的小倾就这样被一刀狠狠抹去。只留下一个暧昧不清眼角眉梢都含着笑的身影。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
    当她在电脑前很认真地看我的《小倾》时,我心底乐着脸上藏着对她眯着眼笑,小倾你可别对号入座呀,我这么对她说。她瞥了我一眼,吃吃地笑了。在有一瞬间,我认真的捕捉到了她两颊上的几许正在飞逝的红晕。那一刻我幸福无比。
    我也吃吃地笑,领子里的脖子泛着红,一脸严肃,向她解说现代派的小说理论和此一篇在她身上采撷灵感的小说实践。你完了,我对自己暗暗地说,你陷入了并且难以自拔。
    王小波在一篇小说写男主人公的第11次爱情,几年之后我仍记忆犹新:男主人公在街上远远看见一个长的非常漂亮的女人,他在那一刻不顾一切的全身心的投入了爱情,他在那一刻爱上了她并自觉不可自拔。当她走近之后,他发现这远处的漂亮并不可靠,于是,他第11次失恋了。引用这一典故是为了向读者表明:清扬爱小倾,爱得义无返顾,大约就和义不容辞差不多。
    小倾在星期四的那个晚上为我打完了约摸3000字的《小倾》第五稿(聪明的读者如你,像那样的晚上,男女主人公往往不用抬头看天就知道风很高月很白云雾泛蓝星辰眨眼)。在我很快将文章上传并制成网页发布出去以后,我对小倾说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爱你这千真万确,小倾就是你,我就是清扬。清扬已经爱上了小倾,这一事实难以在这一刻此一方寸的时空里轻易抹去,简言之,这事实已然根深蒂固。至于你爱不爱我这无关紧要,因为你别无选择。
    办公室里灯光很暗,两台电脑的蓝屏不断闪烁飘逸的光,空气中充满了咖啡烧焦的气味。小倾瞪大了双眼,把秀气的脖子向后轻轻扭过,脸上红唰唰的一遍一遍,她盯着我看,一遍一遍地看,好象从没见过我一样。
    这让我很意外,小倾半天说了一句,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
    接着我就把电脑关了,按熄了灯,和她一起走出了办公室。如前所述,我在路上为她讲了一个三个学生摘花的故事。我说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发现自己不能抗拒,我已经在心底里种下了你,现在惟有你能救我。小倾始终瞪大双眼目光闪烁地看我。明天见,她在楼道口羞涩的说了一句蹬蹬地上楼了。我微笑的目送她。心里数着台阶——咯噔咯噔。小倾她没说,那谁来救我。    
    星期五,芹脂公园。风很清爽,也很飘逸,绿叶满地,银波在青石小路间荡漾。我捡起一片绿叶,将它贴在额头上。小倾抬头看我,嫣然而笑。她也捡起一片绿叶,把它递给我并饶有兴致的看我有怎样举措。我略一愣神,接过那一片绿叶。我看见了在叶子的末梢上有撕裂的绿色伤痕,鲜艳的绿的血肉在几颗清水的点缀下,晃的人眼晕。我忽然心底里闪过一阵撼动心神的酸楚。静默里,春天的树很绿,风很轻,在雨后的公园一角,我和小倾一前一后走着,我的眼角淌下了一颗水滴。
我转过身,小倾猛然一惊地停住脚,抬头诧异地看我,她觉得我脸上正顺势淌下的水滴不可思议。她略作一迟疑间,我举起手,让那攥紧的绿叶像清风一样,顺势扫去一脸的春雨蒙蒙。    
    两年前我曾像爱你一样爱过一个女人,我对她如是说。
    这一切都不容置疑,小倾轻轻的咬着薄薄的嘴唇,而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她又说,让我们先认识认识吧,我叫小倾,小倾就是小倾,不是你小说里的那个。她一脸坦然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不由自主地向前,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冰冷,像冰山的一角,而我的手在脱离的那一刻起,已经被消融殆尽。
    时间会鉴证一切的,我饱含深意的看她,对她莞尔一笑。空气中充满了愉快的气息。
    小倾低着头,不远不近的跟着。鹿皮高跟靴下的青石路发出冰山撕裂的清脆声响。
    就让时间鉴证一切吧。她抬起头缓缓地对我说。我们相视微笑。青石路尽头就在不远处,不远处就是人声鼎沸的芹脂中学了。   

十一
    又是星期一了。也许在这辈子每逢星期一都将想起一个人来,那个人为我所深深爱恋。闲言少叙,不觉已将连载小说写了半月有余,其间十五六天百般滋味万种风情也许惟有当事一二人可以感知真切。清扬和小倾都知道这如真似幻的半个月将决定他们一生的福祉。
    小倾,我爱你。清扬在电话里热切地说,他的声音洪亮镇定,落地有声。不论你怎样想,我正深深爱恋着你并时刻向你倾诉衷肠,像座青年的火山,此一生将把连绵不断的热情唯一留给你,留给有你的人间。
    小倾,我爱你。不论你怎样选择,现在我已不可自拔不顾一切地向你接近靠拢,我爱你在此一时空已成既定事实。当海枯石烂亦不能更改。
    小倾,我爱你。我用文字编织成并非世界上最美却最纯净的花环,我把你捧在手心,溶入身心,奉你为缪斯的女王,时时饱含深情和热泪眷顾着你,追随着你,与你同行。
    小倾你听我说,是的,我并不完美,清扬在音乐缭绕清风萧森的“浓情亦杯”咖啡馆里,轻茗一口黑漆漆苦涩涩暖融融的琼浆,缓缓地对眼前的女人说。我很难给你以最尊贵的礼遇,但是请你相信,你也将亲眼目睹,你眼前的这个瘦小男人,他能够给予你的,不仅仅有醇厚不变始终如一的爱恋,他将倾其所有,力所能及地为你编织荣耀的王冠,建构温馨飘香香远亦清的家。如若有幸执子偕老,当他们白发苍苍牵手徘徊在旧梧桐树下,会发现当岁月面对那铭刻于心的执着,竟无能为力。当他们相拥而笑,携手在林阴小道上徜徉,他们会发现彼此已然溶为大自然中一清远飘逸之景,抑或和谐的天籁之音中一华美清雅之乐章。    
    溪流潺潺山涧飞瀑间,青石桥畔绿竹筏上,清扬对他钟爱的情人说,小倾你相信你眼前的男子是和你一样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么?
    相信。
    那个男人唯一将给予你的是一个主要由你由他构成的精妙世界多彩人生。
    时间将鉴证一切,小倾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没听懂。
    每天,当晨钟敲响,陈清扬便早起跑步,做五十个俯卧撑,拉三十个单杆。他的眉宇间仍不失稚气,当旭日升空,天空中的所有精魂灵魄都会透过柔和的阳光看见,他睫毛上的汗珠在诉说爱情——我要给她一个健硕的身躯,不为别的,只为这身躯里居住着深爱她的一个男子。
    办公室里的气氛越来越令小倾不安。她和清扬俨然是大众眼里的情人了。她说,清扬,还是算了吧,我跟不上你的思想,我不想,我怕……陈清扬一把牵过了她的手,用热切的双唇堵住了她的声音。
    那一天晚上,天空阴霾,空气中充满了欲望的气息。沉闷的大地不时发出声响,轰隆隆的雷声里,小雨淅淅沥沥。
    在校园的田径小道上,绿树花阴间,星期天的夜晚是如此阴森冷寂。小雨润透了陈清扬的头发,眉毛,衣裳。小倾趴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哽咽无声地抽泣着。她抬起脸,伤心的泪水和雨水顺着楚楚动人的两颊流下。
    对不起,我双眼含泪地说,我不能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你,我失去理智,我不能让你伤心,我不可理喻。
    天空闪过利剑,照彻大地,电闪雷鸣撕裂了大气,揉碎了年轻人的心。
    我们紧紧相拥。在冰冷的雨打风吹之境。热火如荼,感受彼此的颤抖、坚硬和柔软。那一刻,我们心底无比轻松。
    我喜欢你,我需要你,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
    她已泣不成声。
    两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星期天的夜晚。天空星斗璀璨,蝉鸣阵阵,晚风惹人醉。陈清扬在工作后的第七个月第一次在操场上的电话亭听到了熟悉的却令人心悸的声音。
    我当时冷静无比,淡淡地说,那祝福你们吧。真的,籁香,你是我的好朋友,你一定要过得比我好。籁香说,对不起,我已经找到另一半了。
    籁香听完之后甜甜地笑了。我也笑了。
    而那一刻,天空和大地瞬间死寂。
    直到两年后,我仍能听见那个男人的哭泣像暗夜里的呐喊,时时抽打我的灵魂。
    两年之后,又是星期一。只是这星期一我将只记得一种回忆,两种酸楚,三个人。
    星期一的晚上。我打了个电话给她,她不是小倾,是籁香。我说我听你的籁香,我谈恋爱了,对方是音乐老师,人挺不错的,你可以放心了。
    籁香在电话那一端格格地笑。然而不知怎地,之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仿佛那一刻世界在我们面前都在无声失落。
    我记起那次她为我唱的一首《勇气》。我记得当我离开时,她眼角的泪水。
    为什么,我叹息地对自己说,为什么你欺骗我,你并没有找到另一半,我知道,当时我就知道。   

十二
    芹脂中学近日时逢半期考。很忙。因而中断了小说连载的工作。今日学生成绩统计之后,我全身心感到前所未有地松懈了下来。中学里的日子越过越充实,也越来越精彩,却越来越模式化。我是个完美主义者,迷信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所以当今日重又扶起笔来书写文字,心静如水,绝非碧波清泉,亦非一潭死水。那心绪在此一日风平浪静,这风平浪静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一点儿也不。
    王小波说,要追求有趣。
    我笃信不已。
    今天要写一写我在芹脂中学的一些有趣的事。至于和初二(3)班34个小鬼的共同成长史,哪怕再轰轰烈烈感天动地,惟恐耐心已极的读者看不下去,还是讲讲我和小倾的《爱情故事》吧。
    那天雨后凌晨一点二十三分,小倾在电话里对我说,她是一个独来独往惯了的女人,她很钦佩我不同凡响却执着无比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追求,但是她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且这生活方式与我截然不同。她咯咯地笑,说她要找个百万富翁将自己嫁了。
    她还说我们才刚刚开始但迟早要完。
    我听完之后脸阴阴的,随即眉开眼笑。我说首先我现在还不是百万富翁,还有就是我丝毫不注重结果,我说陈清扬他是个男人,从不做儿女扭捏姿态,他看重的是过程,他想告诉你,他已经奋不顾身地陷入这过程。哪怕昙花一现,他也将执着不已。
    陈清扬说,人生一世,亦不过追求以一生的历练用清醒的脑子,看那瞬间万变临界一刻究竟是何天地。至于他和小倾的将来,不过也只求看那一瞬花开花谢的璀璨与哀怨罢了。璀璨也好,哀怨也罢,均属美学的不同范畴而已。相信我,陈清扬在电话里对叶小倾说,相信我们,相信那一刻世界的美仑美奂能让一生铭记。
    叶小倾说,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听起来满动听。那就让我们试试看,看那昙花一现是否真如你所说的那样美丽。
    陈清扬说,小倾你是学音乐的,我搞文学码字儿,艺术门类各有不同却能触类旁通。我能听懂你的每一句话,真的。这共同语言很重要。
    叶小倾说,也许你是对的,你能听懂我的每一句话,但是你永远也看不明白我。
    陈清扬嘻嘻地笑,说了如下大逆不道的话,我会将你一层一层看清看透的,你将来会证实这预言准确无比。    
    叶小倾恨恨地挂上了电话。
    陈清扬你是个混蛋,她说。 
    那一刻我幸福无比,而且确信这幸福感觉将持续到我老而死去。
    梦里窗外泪雨涟涟。春风得意玉兰花开幽香冷寂。 
    小倾,我爱你。
    清扬,我也爱你的吧。

十三
    秋天到了,不觉已近黄昏,灯火阑珊。福州杏仁巷野落居36号。
    我抬头看籁香。不要这样,我说,这样……不好。窗外清风飘香轻打泛绿的落叶窗。我感到面部烫红,呼吸急促,浑身不自觉暴躁起来,两手局促不安。
    她仍旧出奇地平静,那不露一丝痕迹的微笑充满成熟的丰韵。陈清扬大家都是过来人了,我们现在一本正经地出现在这远近无人之所,不是情人又是什么,所谓情人就是现在这样……
    我感到羞惭无比,心底渐渐平静下来,是啊,大家都不年轻了。我缓缓地说,低下头看那花格子地砖。我承认当年我在梦里想你百遍日夜要将你身心划入我的归属。事过境迁,我们都已不再年轻了。
    籁香嫣然一笑,把地上的风衣潇洒地往身上一披,轻轻道一声再见,扣上了杏仁巷野落居36号的房门。
    屋里的台灯很暗,我的幻觉里听到几处蝉鸣山林飞瀑松间鹤唳,女人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男人的打火机牧羊犬的气息夜来香。
    哦,夜来香。我不禁从心里涌出心伤的泪来。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我本能地握起吊在墙上的铁杵,打开了门。 
    黑漆漆的夜看不见任何东西。
    我猛然看见她依旧站在风里,依旧披着风衣,像风中的死神,美得眩目。那风衣下一无所有。
    她转过身把我拥入怀里。怎么到的屋里我不记得了。只听到那刻着36号蓝黑雕金铜牌的房门嘭的一声巨响。
    男性的世界在秋日的无名暗夜里悄然坍塌。
    哦,夜来香。我怎么还是将此一生的男性交还给了那个让我怀恨久久的女人。
    籁香抓住我的头发轻轻地咬。
    陈清扬你就像我的孩子。她说这话时我正闭着眼趴在她浑圆浑圆的温和柔软的双乳间。我在迷迷糊糊间终于知道,任天地如何悠悠,这是怎样一方土地呦。
    陈清扬睡着了。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女人女人他心里念着一遍一遍。天亮后他抬头只看见那件残留余香的风衣正端端正正罩在他身上。陈清扬两眼愣愣地看天花板,那天花板上的蜘蛛网在风扇的吱咯声里袅袅摆动。窗外车水马龙,嘈杂声此起彼伏。
    天亮之后,他已经是三十而立的男人了,不再是那个清扬了。
    他觉得天地间的空气都浑浊起来。浑身铅般沉重。走出房门,他看见几缕晚秋的阳光轻蔑地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陈清扬,你注定此生难以像风一样清扬了。我扯过花圃里的一把绿叶,在淡淡的叹息之后,对自己说了这句铭记终身的话。
    身后一路绿色血迹。
    米兰�昆德拉云,生命中有种不能承受之轻。公元2010年,福州已经沧桑万变。注定雨打风飘絮的人世间这一遭不知怎的,就那样闯进了两个女人,他一生将在这沉重里艰难呼吸。

十四
    今天是春季里第二次热得厉害。上一次就是昨天。我喜欢夏天。夏天是狂热的。就和两三周前一样,我狂热得厉害。有些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小倾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三周的每时每刻充满了情欲浪漫的激情。
    清扬觉得这两三周就像儿时的故乡,如此亲近却觉那么遥远。仿佛两三年之后的事活生生地发生在今天! 我真的把籁香给彻底忘了,还是迷醉在新的寂寞里?我不知道。我把我的纯真时代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她,她却和我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我恨女人。我不再相信爱情。更恨自己,不再相信自己。工作了经历一些风雨之后,似乎老成了许多。面对爱情我心如死灰。我不再恨她,也不再恨自己。是的,我已经把她深深埋葬。埋在心底。 
    我说你不该相信会有纯正的男女友谊。你说你已经不再相信了。你说你伤害了最亲近的朋友,付出了让自己心伤的代价。我说你不会看不懂我的小说,我的小说里句句都在诉说爱情。你说你真的看不懂当你看懂之后我已经伤痕累累。你只能在风里留下叹息。你看不见我在风里做少年最后的哭泣。你转身就走。你说你不忍回头,而我一直在风里看你渐渐远去。我的心一层一层沉淀。当你果真消失,我闭上风干的眼睛,开始放弃所有的激情,包括信仰和追求。我于是开始工作,不再考研。开始用琐碎的生活活埋自己。我无声无息。在污浊的空气里失去了呐喊的气力。 
    籁香,对不起,我难能超脱。我只能把自己折磨干净,直到忘记你。你放心,我骨子里的信仰和追求还在。两三年后我就能复活了。你哀怨地远远看我毅然离开你热情的歌声。你伤心欲绝。我只能这样,我们不能再回到过去,尽管你仍是我心底深处的自己。 
    陈清扬在睡梦里喃喃地说。两个小时前,他和小倾热烈拥吻,他咬住她的耳朵“小倾,我喜欢你……我需要你……”“我……不知道……我是你的谁,但是这样很好……很轻松,这样柔和而激进的节奏,只有音乐里有……”

 十五
    在朴树的《苏珊之舞鞋》里,我盘腿端坐在露天的平台上,竹床破旧如昨,上面摆放着半瓶父亲喝剩的啤酒,我抓起它对着嘴一饮而尽。 傍晚的风暧昧不清地抚摸我,眼前的草席之上蠕动着的一团是大姐的小女儿眉二,她手持自个儿的尿布嗷嗷直叫,我母亲端一碗稀饭吃着,啧啧有声。她们都是女人,都对彼此一无所知,一如她们对身旁的那个男人一无所知一样。 我母亲用嘴嘟着喂眉二。眉二皱着娇嫩的脸儿大声哭泣。
    陈清扬——那个男人静默端坐。像印象派的画家,用纸笔作黄昏下的写生。 他此时此刻仰望星空。开始思念一个女人。 天空是黑的蓝的灰的。20世纪50年代的那种色调。淡红的云霞完美无瑕地洒在远近的田野上。 电视里说,南方有雨。 星期一有雨,很好。 小倾在电话里对我说,最近好么……你家孩子很想你。你呢,想我了吗。没有你做梦,陈清扬你总自以为是,她的声音冷冰冰的,但是我听到了这冷冰冰之后的一声叹息。 她说,时间太快,眨眼不觉一月有余……你怎么就能……狠下心离开。 你的孩子苦闹了一个星期。 小倾说那些孩子用怨恨的目光盯着她看,好象是她把陈清扬这个人藏起来了一样。你的孩子在汽车的烟尘后面追着流泪。 我闭上了眼睛。一时天空静谧得可怕。 你哭了啊陈清扬原来你还会哭呀。 他在电话里静默。 她也静默。 天空中蓝黑的几缕灰白之间,有月光透出融化的温暖。
    那一周的最后一天就是星期一。陈清扬躺在叶小倾身边。教工宿舍楼前的几棵白玉兰在风中摇曳。野地里绿叶满地风飘絮。叶小倾抱紧我。我浑身颤栗。她红晕着脸,笑着问我,你在小说里是不是经常这么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只因会写几句歪诗,于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就一个个为他拜倒。我的鼻子里哼了哼声,我说是有这么写过,但那是几年前了。我现在不觉得这么写有艺术感可言。生活是冷酷无情的,容不得半点矫饰。陈清扬我又听不懂了。是吗,听不懂就对了。哎呦你拧得我好疼呀妈的。哎呀你还会说粗话呢…… 
    小倾问我为什么会爱上她。不为什么。因为你是第二个让我有关于写作的冲动、灵感和激情的女人。你爱我么,我歪着头问她,说严肃的。她一愣神,脸一红,用手向我摆摆,你干嘛呀,她说,你说什么呀我老听不懂来着。我不吭声,紧盯着她看。看得她有些心慌起来。凌乱的眼神为我牢牢抓住。良久。她还是不说话。……关于生活是冷酷甚至残忍的,叶小倾和陈清扬在这间光线朦胧的小屋里作了如下大致的谈话。小倾简称作领导,清扬简称作我。

(其一)
领导:你相信爱情么?
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领导:为什么会有爱情这种恼人的东西?
我:有三种答案供你选择。一、为了人世间这一遭不孤独,找一个人灵魂相守,直至老而死去;二、为了找寻一个知心爱人,像朋友一样一辈子可以说说话不寂寞;三、为了性欲或生儿子。
领导:我该选哪种?
我:也许你只能选一种。且听我为你细细道来。找人灵魂相伴也好,找寻知心爱人也罢,只一个反问便能驳倒爱情有多清高的言论。那就是:在常态的前提下,为什么不找同样是男人或女人的人,为什么不找这样的同性之人谈谈爱情是怎样一回事。所以,只有一种答案,为了性欲或生儿子。
领导:我不想生儿子,女儿也不要。太麻烦。
我:我也不要。至多为了后半辈子,认养一个子女,好好抚养他成人。
领导:养孩子不一样是累?
我:哲人说负重是一种幸福,无可负重本身是为最重。生养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哲学命题。不生不养,既生则养。
领导:妈的我又不懂了。
我:哎呦。
领导:你因为……那个什么性欲才爱我么?
我:是。
领导:陈清扬你是个流氓!
我:是。
领导:哼,我对你没有爱情你不要做梦。
我:这对我无关紧要。现在我喜欢你你跑不了。
领导:……
我:小倾,我喜欢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爱你。生命是理性的,又是感性的。爱情只在感性世界里存在。我现在将自己关在这世界里,我只爱你其他就管他妈的。
领导:这话我……爱听。
我:那你也爱我?
领导: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
领导:真不知道。

(其二)
领导:你舍得你的孩子么?
我:舍得。
领导:你真舍得?
我:舍得。
领导:陈清扬我错看你了,你够狠心。
我:我只知道在30岁之前我必须实现自己的理想。为了它我可以割舍一切。
领导:……
我:包括你……怎么你哭了?
领导:我没有。
我:你有,我看见了。你是爱我的,我知道。
领导:我没有。就不爱咋的。
  

 (其三)
领导: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30岁之前成为纯粹的自由职业者。
领导:你想成为不平凡的人呢。
我:从没想过,我只是想活着不平庸。活得有趣。
领导:现在不就很好么?
我:无趣。
领导:包括现在?
我:包括现在……不包括你。

(其四)
领导:我们难免平庸。
我:错,可以。
领导:也许一辈子忙忙碌碌毫无意义。
我:对,但是…… 
领导:但是什么?
我:但是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努力,提高自身修为,充分感受这人生,但求老而死去临界那一瞬,能拨开云雾得见清天。

(其五)
领导: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
我:何以见得。
领导:你说的话我总听不好。
我:你学音乐的,我码字儿,都是搞艺术的,而艺术是相通的。
领导:我只是学声乐唱歌的,我只是喜欢在舞台上的感觉。不像你,有什么理想。
我:没有本质区别。我喜欢音乐,也喜欢音乐家,也喜欢你。你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艺术家。我就是你的艺术品,我就是你养在鱼缸里的蝌蚪文。我愿意为你付出力所能及的所有……你愿意么?
领导:……你要走了。
我:考研是我目前唯一的出路,我别无选择。正如我喜欢你你也必须喜欢我一样。
领导:去死。
我:如果你愿意,你快乐;我愿意,我快乐。
领导:走就走吧,没人留你。
…………
       

    那一周的最后一天,也就是星期一。陈清扬载着一车行李回家了。他发誓用一年时间考上南京大学硕士生。他还发誓在30岁之前只爱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对他说,你就发誓好了。我会很快把你忘记的。他笑了笑,掉头上车而去。他在车里痛快地哭出声响。
    《籁香》全文完。

十六
    夏日如花,红火,热情,令人窒息。
    籁香身着素白的连衣裙,脸施淡妆,面带微笑,坐在我的面前。窗外一切人影皆无声无息。我嗅出她的气息沉稳而清香,我的面颊淌下汗水。视线有时朦胧有时清晰无比。
    我们坐在夏日午后的黄昏里,福州东街口某休闲小居。我们一年多不曾见了。又一年了。
    我微笑地轻茗手中的半杯绿茶,你又更具成熟韵味了籁香。籁香嫣然而笑,谢谢。两年前,她会矫嗔怒目而视现在她说谢谢。你也变化很大呀,她优雅地搅着杯里的冰块。陈清扬你还是固执如初,怎样最近准备得如何了。考研对你而言真的如此迫切么。呵,我拘谨地不说话,只顾喝茶。半天,我说不为什么,我想拥有自己的事业,简言之,要挣点钱。陈清扬你进化了,籁香莞尔一笑。窗外的车水马龙渐渐清晰。那是不怎么令人讨厌的一种喧嚣。空调房里的风扇默不作声。我看见丝丝缕缕的尘埃垂挂在黑色金属扇叶上,就像溶洞里的乳化石,你的目光愈想抓住它却愈觉难能捉摸。
    门吱咯打开,一个17岁上下的少女拉着门锁羞涩地向我问先生还需要些什么,她目光闪烁,面朝籁香,她说先生还需要些什么。
    籁香看我,然后用轻柔的声音友好地说,不用了,谢谢。门又关上了。一时间二人都沉默起来。你还谈恋爱么?考研和恋爱不冲突的。她眯着眼看我,我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呵呵而笑,她始终微笑,目光幽静。说吧,我们之间需要这许多隐秘么。
    陈清扬顿了顿,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门,似也淡淡道出:她还在学校教音乐。我不想耽误她,她是个好姑娘,她必须幸福。这么说我是坏姑娘了。籁香咯咯地笑出声响,他也随着笑。她笑起来真的很美。
    清扬,我要嫁人了。大约近两三个月。她仍是淡淡地说。无疑,这声音依然动人心弦,可是它像一把冰锥直插我的心底。曾几何时,我在专心等待这样一个结局,可是又何曾料想它不迟不晚,不偏不倚,就在此刻出现。他一定出类拔萃,我微笑。我要了两杯干红。酒很快送来了。祝我好运吧清扬,为我们的情谊。籁香红晕了脸。这红晕将我深深埋葬。这情谊二字将我永远钉在彼岸,守望她的幸福。
    不记得后来我是否去了酒吧还是留在原处。总之我喝了酒,朋友打的将我运到了他家。我昏睡了一天。第二天起床后头疼得厉害。朋友买菜去了。我到处找水,洗手间的弹簧门把我的手指夹出了两道血痕。隐隐约约间记得她痴痴地对我笑,我们后来好像都喝了很多,有双冰冷的轻沾酒香的唇齿和我作最后的别离。
    籁香说,他学商业的,家境丰腴。他对她很好。他们要一起创业,留在厦门。她说今天就我们俩喝酒,酒宴那天就可以不必去了。有空到厦门去看她。我说好。籁香说他学商业的我说好。

十七
    今天9岁的眉一和她的爸爸来我家玩。今天是2004年5月4日,青年节。
    眉一是大姐的大女儿,她爸爸是我姐夫。眉一很聪明。和我大姐小时侯一样伶俐。眉二,就是她小妹,眉二9个月大。
    亲爱的读者,耐心的你会发现,这一个多愁善感的作者要急于结束他的这一篇小说了。他的这一篇小说有如痴人呓梦。前言不搭后语。通计全文,约计3万字。约摸讲述了如下一个故事: 
    芹脂中学青年男教师陈清扬在一个月前的某一周,不知怎的,就这么疯狂的爱上了同事叶小倾。在这一周里,他疯狂地付出了倾情的关于爱恋的演绎。一周之后,他突然想辞职离开中学。他觉得他在迷失自我。他在迷堕了两年之后记起了他的理想和奋斗。他决定辞职考研,将来做一番成就。这两年的迷堕和另一个女人籁香有关。他苦苦爱恋了她多年。她最后选择了务实的爱情人生而非艺术的爱情人生。
    陈清扬辞职在家考研。一年后他没能如愿。有一天夜晚,叶小倾对他说,她愿意等待他的那个关于30岁的理想,她愿意相信,相信他能实现。又一年。陈清扬在爱情的春风里考上了南京大学。叶小倾在送他北上的车窗外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陈清扬说我不会忘的你放心,一辈子也忘不了。叶小倾在风里哭了。
    2010年。陈清扬在福州一家报刊媒体公司里打工。他遇到了阔别多年的籁香。他在籁香面前,重新迷失了自己。在一个似曾相识的夜晚将自己彻底迷失。籁香说,我爱的是你。一开始就是你。陈清扬一听说,热泪就脆弱地流淌下来。陈清扬在第二天要在饭店里约见叶小倾的亲友团,商谈结婚事宜。陈清扬迟到了半个小时。叶小倾的父母脸色很难看。他们对这个瘦小的女婿百般不满。陈清扬将他们的无奈看在眼里。
    籁香的电话在饭店里响起。她甜甜地约陈清扬喝咖啡。籁香说她已事业有成,诚邀他去做她的副手管理公司的公关广告业务。她暧昧不清地笑,沉稳地笑,成熟地笑。她在一年前已经和丈夫和平分居,前不久刚刚办理好离婚手续。叶小倾看见陈清扬目光里的闪烁。她默不做声。她说,你见过她了?
    陈清扬坐在她的对面,她坐在陈清扬的对面。他何去何从?
    关于艺术。青年人的激情和幻梦罢了。他们都不再年轻。
    30而立。我何去何从?
    40不惑?50知天命?
    关于艺术。我一无所知;
    关于爱情。我一无所知;
    关于生命。我一无所知。


第三章   尼采与哲学


    这是一本书。书的封底有一幅浅褐色的人物木刻画。旁书:
    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法国后结构主义的先驱。在五六十年代,法国知识界正在为马克思主义、存在主义和现象学争论不休的时候,德勒兹却为尼采的思想所痴迷。他在1962年发表的专著《尼采与哲学》突然搅乱法国知识界的神经,开启了法国的后现代主义之路。该书与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的三卷本巨著《尼采》相媲美,成为二十世纪尼采研究的颠峰之著。
    另有一句话陈列其后:二十世纪将是吉尔�德勒兹的世纪。(米歇尔�福柯)
    大致浏览一遍之后,灵感不期而至,这使我花了大约一周的时间,将三年前写的和一年前写的两篇小说润色整合了一下,加上这一章,还有序幕和尾声。于是乎,和这本书同名的一篇小说即将诞生了。这诞生与你息息相关。对,是你,不偏不倚,就是正在阅读的你。它仅仅因你而诞生。
    不知怎的,现在忽然想起另外两本书里的两段话。你完全可以先略过不读。
       

    “我看到一群难以数计、彼此相似和平等的人在不停地忙碌,以取得渺小和庸俗的欢乐来充实灵魂。他们每个人都独居一隅,不关心其他一切人的命运;他们的孩子和私人朋友构成了他全部的交际环境,至于他的同胞,他虽然在他们的身边,却视而不见;他接触他们,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只是为了自己而存在,如果说他还有一个家庭,那可以说他至少不再有祖国。在这些人的头上,有一种强大的监护权力,负责保障他们的生存,照管他们的命运;这种权力是绝对的、无所不包的、卓有远见的和温情脉脉的。这种权力如果像父权一样以把他们培养成人为目标,那就类似于父亲的权威。然而相反,它竭力所为的却是牢牢地把他们固定在童年时代,它让公民们享乐,只要公民们想着享乐;……”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第869页,董果良译,商务印书馆,北京,1988年)
      

    “崇高的感情和优美的感情。这两种情操都是令人愉悦的,但却是以非常之不同的方式。一座顶峰积雪、高耸入云的崇山景象,对于一场狂风暴雨的描写或者是弥尔敦对地狱国土的叙述,都激发人们的欢愉,但又充满着畏惧;相反地,一片鲜花怒放的原野景色,一座溪水蜿蜒、布满着牧群的山谷,对伊里修姆的描写或者是荷马对维纳斯的腰肢的描绘,也给人一种愉悦的感受,但那却是欢乐的和微笑的。为了使前者对我们能产生一种应有的强烈力量,我们就必须有一种崇高的感情;而为了正确地享受后者,我们就必须有一种优美的感情。高大的橡树、神圣丛林中孤独的阴影是崇高的,花坛、低矮的篱笆和修剪得很整齐的树木则是优美的。黑夜是崇高的,白昼则是优美的。对崇高的事物具有感情的那种心灵方式,在夏日夜晚的寂静之中,当闪烁的星光划破了夜色错暗的阴影而孤独的皓月注入眼帘时,便会慢慢被引到对友谊、对鄙夷世俗、对永恒性的种种高级的感觉之中。光辉夺目的白昼促进了我们孜孜不息的渴望和欢乐的感情。崇高使人感动,优美则使人迷恋。”
    (康德《关于崇高感和优美感的考察》1764年)
   

    我将这两段话写到了正在进行的小说里。它们实在是不容你错过的经典话语。相比而言,这篇小说将微不足道。哪怕本来就微不足道,我还是要做这样不甚高明的类比。
    依我看来,在托克维尔描述的父权社会里,有三种职业一定显得相当无耻。这无耻相对于崇高和优美而言,站在了它们的对立面。
    这三种职业是:公务员、传媒、教育。
    这就是我在这篇小说里唯一要告诉你的。


尾声


   
    混沌是反纯粹的。因此,生活是反文学的。
    这句话已经映射出了意义和语言的关系。
    就本篇小说而言,作者想通过它(它是一种语言形态)表达一己之见或记录一己得失。然而,所有真正的作者都妄图用语言描绘生活,所有诚实的作者都承认生活是难能描绘的。
    生活是混沌的,而文学是纯粹的。意义是混沌的,而语言是纯粹的。
    具体而言,当久别重逢的陈清扬和籁香坐在休闲小居里聊天时,文本里是这样描绘的:
    “我微笑地轻茗手中的半杯绿茶,你又更具成熟韵味了籁香。籁香嫣然而笑,谢谢。两年前,她会矫嗔怒目而视现在她说谢谢。你也变化很大呀,她优雅地搅着杯里的冰块。陈清扬你还是固执如初,怎样最近准备得如何了。考研对你而言真的如此迫切么。呵,我拘谨地不说话,只顾喝茶。半天,我说不为什么,我想拥有自己的事业,简言之,要挣点钱。陈清扬你进化了,籁香莞尔一笑。窗外的车水马龙渐渐清晰。那是不怎么令人讨厌的一种喧嚣。空调房里的风扇默不作声。我看见丝丝缕缕的尘埃垂挂在黑色金属扇叶上,就像溶洞里的乳化石,你的目光愈想抓住它却愈觉难能捉摸。”
    两个人物,一男一女,在某个空闲的自由的时空,聊天。
    事件一目了然。再简单不过的场景了。用语言描述该事件、描绘该场景可以有几百种方式,当然其中难免有雷同的地方。有几种可能是这样的:
    (其一)“我微笑地轻茗手中的半杯绿茶,你又更具成熟韵味了籁香。籁香嫣然而笑,谢谢。两年前,她会矫嗔怒目而视现在她说谢谢。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你在我身边睡着了,而我当时是多么的谨小慎微。真该死!如果当时我吻了你并且把你紧紧搂在怀里,也许从此我们就永不分离。咳,不是谨小慎微的错,更不是道德理念的错,一切都是初恋的过失啊。如果当时我就深谙男女之道,明了性爱的伟大,何至于眼前的女人对我而言,还是那般神秘。这一切都是命,冥冥之中早已界定。你也变化很大呀,她优雅地搅着杯里的冰块。陈清扬你还是固执如初,怎样最近准备得如何了。考研对你而言真的如此迫切么。呵,我拘谨地不说话,只顾喝茶。半天,我说不为什么,我想拥有自己的事业,简言之,要挣点钱。陈清扬你进化了,籁香莞尔一笑。女人的笑甜美到了极点险恶到了极点。它让男人耽溺其中不能自拔。钱啊钱,男人就是你他妈的孙子,女人就是你他妈的爷。假如我有足够的钱,你会改变心目中我的地位么,我想可能会的吧。窗外的车水马龙渐渐清晰。那是不怎么令人讨厌的一种喧嚣。空调房里的风扇默不作声。我看见丝丝缕缕的尘埃垂挂在黑色金属扇叶上,就像溶洞里的乳化石,你的目光愈想抓住它却愈觉难能捉摸。想到溶洞,想到乳化石,我就想到男根,欲望是多么难能捉摸啊,噢不,我不由地夹紧了双腿,它竟然无礼地蠢动起来。” 
    (其二)“一只细腰的蚊虫安静地端坐在扇叶上。它嗅到两种动物的气味,两种血型,两种性别。气味之间相互缭绕,弥漫着整个黑暗的空间。没有时间,只有空间;没有黑暗,只有气味。当气味消失,有一种空间发生坠落,这就是它的一生。(旁注:打从窗外的阴沟里破蛹而出,它便来到了这个气味汇聚又消散的空间,一直就这样不曾改变。)”
    (其三)“陈清扬坐在我的面前,他说不为什么,他想拥有自己的事业,简言之,要挣点钱。啊哟该死,偏偏就是现在来了,小腹坠疼得厉害,让他看出来可就羞死人了。做女人真受罪。下辈子再不做女人。我忍住痛,尽量不让他看出有什么不妥,我微笑着说陈清扬你进化了,他也笑了,继而我们都默不作声。我只想快些结束谈话,尽管我很想和对面这个男人再呆一会儿。”
    (其四)“人们告诉我,这世界是原子的,后来又是电子的。我实在没理由相信这些鬼话,真理总是相对而言的。因为意义总是相对而言的。有了零坐标,才有负数和正数,于是就有了无限两等分无穷小,无限开方无穷大,这些非人力所能思及的悖谬。在这个时空里,我们两个所在的这个时空,那是太阳系历史上微不足道的时空之一,根本就没有时间,它从来就不是一种实体,只是我们的感觉。而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里是被我们时刻感觉到的。它也可以无穷大。籁香嫩白的皮肤上布满充斥泥垢的沟壑,毛发荆棘丛生,汗珠硕大无比,散发着不堪入鼻的酸臭味。她的声音也不再优美,如电影《异形》中惊现的血红的巨大蠕虫(她可爱无比的舌头)在血盆大口里抽动着,发出航空母舰甲板上的轰鸣。它也可以无穷小。我们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有数以亿计的太阳系。他们都遵循牛顿定律旋转着。数以千万亿计的生物在其间生活着。两种极端都只不过不为我们肉眼所见罢了。”
    实在抱歉得很,让你费神了。这些文字使得你所见的这篇小说更像是篇学术杂文。
    简言之,只要我们还在运用语言进行我们的生活(所有人类文明无一不是用语言建构的,我们所了解的一切意义,都只是我们的语言),我们就生活在悖谬里。也就是上个世纪唯一被确认的真理——荒诞。在21世纪,毫无疑问,我们应当旗帜鲜明地反荒诞。这是多么艰巨而又有趣的课题啊。悖谬即是假相。上面的话还可以这么说,只要我们还在运用语言进行我们的生活,我们就生活在假相里。人生在世,我们唯一严肃的任务就是修慧眼。盘古开天辟地就是这样。打开混沌得见青天。
    至于死亡,至于意义,至于价值,语言中的三个再寻常不过的语汇罢了。
    朋友,你惧怕过死亡吗?可曾也像我一样,总在不时做些关于生的记录,从而做起小说来。
    圣人都说,对死亡一无所知。无知者何畏之有啊。
    于是最终涉及到“感觉”了。它有太多别名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也许还有存在。
    尽可能撇开语言的禁锢,我们会发现,感觉并非是无时不在的(如无梦的夜),感觉是缺失的。从宏观上看,人的感觉始终一贯到底(人们习惯认为的从生至死)。从微观上看,在几种情况下人的感觉是缺失的:无梦的睡眠时、无意识的婴儿期、晕厥时。
    感觉从来就是主观的东西,从他人看来,“自我”无非是他人的“眼中之物”。他人认定这个“眼中之物”咕咕坠地为生,失去心跳为死。从“我”看来,感觉是间断的,是一些逻辑上相连的碎片。感觉又有即时性,如点的运动。假定“现在”的感觉为A点(如你运用视觉看到这里),那么从生到死只有这个A点是实在的。简言之,感觉就是A点的运动轨迹。至于它是太极阴阳八卦图的平面轨迹,还是类似DNA的螺旋三维轨迹,乃至难能理解的多维轨迹,都无关紧要。总之,感觉就是一个点运动。当然,A点的值是一个复杂的函数,我们正在感觉到的(即感官知觉)、意识到的(即思维)是不断变幻匪夷所思的。
    庆幸得很,你还能够读到这里。你现在至少体会了我的一句话:这篇小说与你息息相关。对,是你,不偏不倚,就是正在阅读的你。它仅仅因你而诞生。
    我们的世界除了荒诞,就是感觉。荒诞就像A点的轨迹是几维的命题。而感觉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点。假定荒诞是那个称作B的东西,那么这个世界将只有一种逻辑,非A即B的逻辑。
    朋友,我爱你,爱你们的每一个。我拥抱你们,拥抱你们的每一个。再没有比这更真诚的了。
    去爱吧,朋友。只为我们不是孤单的“某一个”而是“每一个”。
    去感受生活。历练人生。人生在世,我们唯一严肃的任务就是修慧眼。
    佛告须菩提:“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Here we are! 
    Let's see!
    (2005年4月23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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