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经死了

   作为一名小说家,我必须负责任地告诉你,从一开始,你就陷入了一个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事件。如你所见,当你阅读至此,我已经了解了你的现在,随着你的阅读层层深入,你会发现我对你的未来同样了如指掌,进而,你的过去,业已为我牢牢掌握。

   关于你的现在,我已深知并确信无疑。冒昧得很,请你先别忙着冷笑,姑且让我为你道出个中缘由。关于你的现在,我所深知并确信无疑的其中就有:一、你认识汉字;二、你视力尚存;三、你非男即女。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的马上成为过去,未来的还未来。小说家都是玩弄时间的高手,你阅读至此大可以略停一停,细细品味一下不无裨益。当然我必须诚实地告诉你,我的一切思想和文字都是因袭祖先的,丝毫没有自己的创造在内。本段的第一句话来自《金刚经》,原文是译自梵文的汉语——“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引用圣贤的话不过是为了让你相信,读完这篇小说,你将看透一个人,或许你将看透一个世界,至少你将颠覆因袭于俗世的时间观。很明显,我就是那个人,即将毫无保留、通明澄澈地将灵魂铺陈在你面前的那个人。至于你将重新拥有一个怎样的世界,你的时间箭头将由笔直向前扭转成怎样一种曲线,时间之箭将指向何处,你很快就能够知道。
   关于你的现在,我所深知并确信无疑的还有:一、你已经读完了以上的若干文字;二、你马上意识到你正在面对着一个近乎疯狂的小说家,这对你来说无疑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体验和挑战;三、你即将揭开一个近乎荒唐然而千真万确的惊天谜底。
   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当你看到这里,我尚在人世。于是真正的故事将从这篇小说开始,由你来做末日的审判,你将全权作主决定故事的结局怎样。
   故事开始了。我是一个小说家。两年之前的某一天,我在国内一家知名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那是我的小说处女作。从那一天起,我由一个写小说的青年,一跃进入了小说家的行列。一个月前,我仍是一个小说家。一个星期之前,我还是一个小说家。
   然而现在,我不但是一个小说家,而且是一个强奸犯,更令人不安的是,我还是一个逍遥法外的过失杀人犯。
   请你千万保持镇静,作为一个无辜而不幸的可怜虫,我恳求你继续往下看,我需要你的同情和理解,哪怕这已经无济于事,我仍然乞求你的帮助。你的帮助在你无疑是卑微而不足道的,在我却是莫大的垂怜和恩赐。请原谅我的坦率,尽管从这一刻起,你是唯一的知情者,我的身份一经表明暴露固然千真万确,却不是你即将揭开的所有谜底,那不过是冰山之一角。请原谅我的坦率,或许它将带给你一些惶惑和不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许多事件和我们毫不相干,即便耳濡目染我们也完全可以熟视无睹。然而,善良的人们总是不经意间陷入其中,然后因为一些梳理不清的责任还有一些复杂微妙的情感在内,参与了进去,构成了某个事件不可或缺的因素。
   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生来就是一个秉性忠厚的人,在一个星期之前,所有认识我的人,包括曾经误会或敌视我的人在内,无不敬佩我是一个意志坚定毅力非凡的有为青年。所有熟悉我的人,无不认定我是一个卓尔不群、品格清高的人,总之是一个正直的好小伙。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命运使他成为了一个强奸犯和杀人犯。
    事情是这样的。
   具体是哪一天我忘记了。这事情从头到尾根本就想不明白说不清楚,总之一团糟。命运使我原有的二十多年形成的对人生的认知系统完全紊乱了。那天下午我陪女朋友白薇逛街买东西。我们在超级市场门口遇到我的几个老朋友,大家寒暄了几句。然后我和白薇去了一家餐馆吃晚饭,结帐的时候餐馆的老板告诉我有人替我付过了。我正纳闷着,白薇倒气呼呼地丢下我跑了。莫名其妙,我只好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家。一路上我是既纳闷又生气。走到公寓楼下,抬头却发现家里的灯亮着,惶惑不安而小心地打开房门之后,眼前景象似海潮一般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一切不愉快的情绪都来不及经过思想陡然抛到九霄云外了。女人把房间倒了过来,所有的摆设都被重新安置。女人垂着手温情脉脉地看着我,只是微带笑容缓而又缓地说了一句话,从那一刻起,时间随着我站立在门口,不再移动了。我一听说,几颗滚烫的热泪不禁滑落下来,我穿着皮鞋就箭步而入,一把抱紧了女人,狂吻她的脸庞,女人也满脸是泪,默契融洽的激情很快淹没了满心的悲哀,就在女人精心布置的婚床上,我们倾心体验了前所未有的两性欢娱。这样的夜晚让我如此沉醉而迷恋,以至于激情过后有种大限将至的悲怆感从脚心升华至全身。我低下头感激地看女人,却不禁惊愕了:丁香,你怎么……女人的嘴角显露出我久违的笑,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笑,冷彻心扉痛彻骨髓的笑,奸险无比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女人也不答话,静静地穿衣完毕,从床底下摸出一双高跟鞋,缓缓走向门口。我的眼睛让我坐直了身体,头脑和身体都是空白的,简言之,魂魄都是赤裸裸的,我一定还张着嘴纹丝不动地朝门口的方向看,直到女人消失在门口,大厅里响起鞋跟的声响,然后一声铁门的哐当巨响,夜,寂静了,而我的魂也随着女人离开了。女人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她回头转过身来,居高临下不无嘲讽地盯着我看,然后涨红了脸,冲我恶狠狠地说,苏木,你等死吧!然后,女人消失在门口,大厅里响起鞋跟的声响,然后一声铁门的哐当巨响,夜,寂静了。
   当我的魂魄重新化为一体时,我开始失眠了,开始一头雾水满心惶惑地整理思绪。漫长的夜晚,足够将这恶梦般的莫名其妙的一天想明白了。请允许我把这一个漫长的夜晚都写下来,把这一切都写在这里。大限将至,老天作证,我要将我卑劣的灵魂都写下来,铺陈在世人面前,任由诸位做个公断。
   在我还是一个写小说的青年时,我看过了两本书,记住了两个人的名字和他们说过的两段话(霍金《时间简史》、钱穆《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从此我的时间观便成了我的人生观。在我看来,时间并不是直线的从始至终乃至无始无终,时间是有箭头的,也就是有其方向的。时间之箭的走向不是混沌无理的,我一度坚信它是呈这样一种曲线存在的:在二维空间里,它就是循环流变的太极阴阳抱鱼曲线;在三维空间里,它就是螺旋状似上升又似下降其实不升也不降类似DNA模型的曲线。
   当我成为一名小说家后,更是热衷于在小说里拨弄时针。我坚信人之所以活着,仅仅因为人尚且正在感觉。感觉是一个流动的点,它从来不曾固定,然而万事都有一个反映相对性的名字,这个点就被命名为现在。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的马上成为过去,未来的还未来。所以只有过去是相对实在的。
   简言之,我相信人生是一组影像串连而成的。表面看似无序,其实隐藏预先设定的秩序。直线向前的时间观只是我们的错觉。人生就像一串逻辑相连的碎片。于是,在我辞去公务员的工作成为一名小说家后,我的生活就丧失了直线向前的时间观。直到现在,我不清楚何种情形发生在前,发生在后,发生在左,发生在右,发生在上,发生在下。总之,在这个如真似幻的夜晚,我的脑海里只是在飘荡着一组逻辑相连的影像。在我运用文字将这些影像描述出来以后,我的大限也就随之到来了。那一个点将从膨胀轮回到收缩,进入另一个大千世界。
   (其一)我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脚上的一双解放鞋我穿了大约有五年了吧,洗得干干净净,穿起来很舒服。大门打开了。踏出大门的前几步有地涌金莲的美妙感觉。我不知道在大门里头过了多久,我只知道运动和汗水让自己的身体愈加坚实有力,精力旺盛。我只知道我从大门里头出来,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丁香倚着车子在大门口不远处等着我。她的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用他的眼睛陌生而好奇地看着我,皱着细黑的小眉头。我知道监狱大门的上空,八九点钟的太阳正发出调皮的耀眼的光。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
   (其二)时间完全紊乱了。迷迷糊糊里,总之,我还是睡着了。后来天亮了没有我不知道,我是被一群人叫醒的,有几个人穿着便衣,另外的几个人穿着制服。我擦了擦眼睛,感到光线刺眼。有人将床头我的衣裤重重扔了过来,顿时我的脸颊就淤青了,是我的皮带打的头。我一声不吭,只觉一阵眩晕,昏死了过去。
   (其三)从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我去考了公务员,回到家乡的小镇做了两年的政府文员。毕业前夕的某个夜晚,我在丁香的公寓里经历了从生到死又起死回生的灵魂历练。没有多余的温存,更没有往日的激情,我们理智平和地分开了。当我认真发誓从此不再与她相见时,我看到了女人眼眶里滚动的东西。我知道她一定不愿意我看到这一幕,撕心裂肺的一幕。我转过身飞快地离去了。很快,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啤酒,全新的女人,离开了城市的我,小镇的我,很快忘记了过去。因为我相信过去的一切都会在将来发生。每一次喝醉酒之后,我都能看见这一切正在发生,历历在目。
   (其四)两年的工作期间,我在一次宴席上认识了白薇。白薇是镇中心幼儿园的园长,比我小一岁,年轻有为,风姿卓越。很快,她就成了我的新目标。宴席一结束,回到宿舍,我就和单位里的女朋友正式分手了。由于之后的几天有些瓜葛缠绵不休,正苦于烦琐公务的我干脆辞了职,全心全意写起小说来。刚辞职的那几天我心血来潮,一口气写了几个短篇小说,每一篇都准时在每月的第一天寄到白薇的手里。终于在写到第五个短篇时,白薇答应出来喝了咖啡,那是在我家里煮的咖啡。在认识女人半年之后,白薇和我确立了恋爱关系。白薇是一个极聪明极有才干的女子,而我又是一个再高尚不过的绅士,她在我最寂寞难耐的夜晚,最多也只让我摸了摸她的乳房。于是我答应在年内就和她结婚。在我年轻而又老成的识记里,她是如此清高独特、优雅聪颖的一个,以至于我迫不及待地要和她结婚了。
   (其五)结婚从来就不是男女之间的问题,结婚是哲学的问题。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婚姻的约束性让我厌恶不已,因为我又是一个责任重于泰山的人。我从来不和未申明立场的女人上过床。那个立场就是大家不过逢场作戏,彼此不必负有责任彼此都是自由的。然而白薇实在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妻子,我确信今后再难遇上这样的一个女人了。于是在世俗的压力下,我决定跨进那道门。世事如门,一切令人好奇而等你亲身历练的都是一道门,生死,性爱,婚姻,生儿育女,乃至犯罪杀人,都是一道门。当我拨通了另一个女人的电话作最后的咨询时,那清脆的铃声就像在门上敲了三四下。那三四下声响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丁香说,苏木,你疯了,为了一次合法的性交,去和一个女人结婚!
  (其六)我们在超级市场门口遇见了我的几个老同事。小丽也在其中,她倒是很大方地同我打了个招呼。几个男同事拿我和白薇调侃,我笑了笑没理睬他们。小丽一声儿也不吭的,和他们一同从白薇身边穿过。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不免有几分暧昧和感慨,转过身来却发现白薇正没好气地死死瞪了我一眼。餐馆的老板和我很熟。我们吃完饭刚刚起身要走,他正好从门口走向服务台。他一脸的横肉被脖子上的赘肉推着笑,拿他那只憨实的手掌拍了拍我肩膀,他妈的拍得生疼。我正要搭话,他倒心直口快,苏木,你的帐有人结了,是个漂亮娘们,你可真有一套啊兄弟我指着你点拨点拨呢。我正纳闷要问,白薇已经甩开了我的手,一阵风地离开了。餐馆的老板哈哈大笑起来。我倒不急,我问老板是谁呀这么客气这么折腾我,回头我可吃不了兜着走了。老板却收了笑容,什么,你也不认识啊,好像,是个外地人。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熊样,我的心里有点恼,丢下一句话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追出去了。我说你他妈的下次再收别人的钱,我就不来了啊你准备收铺子滚蛋吧。
   (其七)我在19岁那年认识了丁香。我是一个大一的学生,她是一个在图书馆上班的老师。我在20岁那年丧失了童贞。在丁香身上,我过早地体悟到了女人三十五六的成熟魅力。与其说是中文系四年的学习,不如说是四年的图书馆,还有一个叫做丁香的单身母亲,是它们造就了一个叫做苏木的男人,一个写小说的叫做苏木的男人。毕业分别的那个夜晚,丁香说,苏木,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应该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希望在你成家的时候,让我为你的新娘搭好婚床。我说好。
   (其八)丁香的女儿死了,心脏病发作死的。丁香的女儿年纪轻轻,十四五岁,风华正茂。我在丁香家里初次见到她时,我的心灵就不免一颤,从她身上我可以想像得出,丁香年轻的时候一定美如天仙无与伦比。然而就在当时,那悸动的一颤里,除了惊艳,更有一丝难能捉摸令人不安的不祥之感,就在当时,我的心头一闪而过的竟是红颜薄命四个字。
  (其九)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早已熟悉的宿命正在上演。我愉快地在文件上签了字。很快,我没有受到任何人多余的烦扰,痛痛快快地以强奸罪坐了五年的牢。在牢里,我写下了这一篇命名为《你已经死了》的小说,并且在两年前将它寄给了一位肝胆相照的好朋友。不久他来监狱里看望我,他说他负责的这期杂志里将刊载我的小说。
  (其十)在婚床上,我们一如既往地大打出手,阔别两年之后,她依然健壮得像头母狮,然而我也不差,终于,在遍体鳞伤里,我们完成了前所未有的久违的激情演出。20岁那年一个秋天的夜晚,我在赤身裸体的女人面前像落叶一样瑟瑟发抖。女人毫不犹豫地甩了我一巴掌,继而一拳结实地捶在我的胸前,我痛苦地弯下腰。女人乱着头发冲我吼叫,拿出你男人的气概来,别让我鄙视你。我像一头被刺伤的公牛,恶狠狠地一脚踹出,将女人踢倒在床上。
  (十一)丁香的女儿死了。有一天她找到我。我一见到她,心里无比沉稳,我说是你首先破坏了誓言,我不想见你。女人也很平静,女人说她也是迫不得已。女人说她的女儿死了。我说我知道了我也很难过但是这不能成为你破坏誓言的理由。女人又说了一段令我吃惊不小的话。她说她想再要一个孩子,没有孩子她就活不下去了。我听明白了,我说我就要结婚了,我很爱我的未婚妻,我不会做任何对不起未婚妻的事。女人说她的要求并不过分,是她一手造就了我。我说谢谢我一直都很感激你,但是这件事我办不到,不管为了什么都办不到,绝不。我坚定地离开了酒吧。我听到身后有个啤酒瓶砸碎在地上。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十二)自从白薇从餐馆里甩袖而去,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前几天丁香到监狱里来看我。我微笑而麻木地看着她。女人哭了。我说你不用哭我理解你,女人吃惊不小地看我。我说我又欠了你一次人情。我还说那个女人没有什么好的,她一次也没来看我可见不值得我去爱她。她不了解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最了解我的是你。女人的泪无声落下。丁香说她恨过我,恨极了,她说我太过无情,但是她后来懊悔了。虽然她成功了。我也说我恨过她,同样恨得要命,同样恨她太过绝情,恨她用歹毒的心肠对待她的情人。但是我后来想明白了。一切皆有命定,我不过是将人生重新来过。女人说我没有明白一切。还有一件事情我没有明白。我问女人,什么事情。我静静地听女人说完,我忽然瞪大了眼睛,顿时僵直了身体,一步一缓地回过身去,挪回了牢房。我听到背后女人的几颗眼泪敲打在地板上。我还听到自己卑微的灵魂深处绝望的一声惨叫,啊。
   

    整个夜晚,如同四季轮回一般,总共只有十二幕影像颠三倒四地徘徊在脑海。不知何时,竟也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丁香在我的房间里,她说她不该偷我的钥匙,她也不再为难我了,她只想践行自己的诺言,为我搭好婚床。我的热泪不禁滚落下来。我发现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爱情,那就是初恋,我最爱的唯一爱着的只有眼前这个女人。
   丁香在探视窗前,她说她的女儿死了,死在她的怀里,在一本杂志上,女儿看到了小哥哥的文章,她的女儿不敢相信,母亲是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她的女儿死去了。
    丁香说她爱我,她不能容忍任何人伤害我的自由。她要在她的有生之年竭尽全力捍卫我的自由。
    丁香说大家说好了不结婚。
   小说终于到了它的尾声。至于你,亲爱的读者,你是我唯一信赖的好朋友。你说你不论怎样,一定要把我在牢里完成的这篇小说刊发出来。你看着办吧。我已经写完了。
  死亡只是相对的。每一刻的我们都在新生和旧死。关于你的现在,我已深知并确信无疑:你已经死了。

  (2005年8月5日19:28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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